162期主持人 | 徐魯青
整理 | 實習記者 覃瑜曦
還有誰沒看《好東西》嗎?這部影片講述了單親媽媽王鐵梅帶著女兒王茉莉搬進弄堂后,遇到了年輕的小葉,兩個性格迥異的女主從最初的陌生逐漸成為朋友。王鐵梅的前夫和女兒的鼓手老師小馬偶爾也會到家里“做客”,他們的生活在日?;永锉舜私豢?。
看《好東西》的時候,我總不免聯(lián)系到自己和朋友們的生活,有太多熟悉的記憶,電影里還出現(xiàn)了好幾處我們熟悉的書,包括《看不見的女性》《快樂上等》等等。既然我們都看了這部電影,這期就來聊一聊看完后的感受吧。
01 從地緣共同體看《好東西》
陳璧君(實習記者):我看了一些網(wǎng)友對這部電影的評價,有褒有貶,其實都能夠理解,但我個人很喜歡這部電影。我最大的一個感受是它的小共同體意識特別強,這些人物形成的社區(qū)共同體是以大都市為養(yǎng)料的。在疫情之后,電影中的上海變成了現(xiàn)在時態(tài),而不是愛情神話里面回味的過去的時代。
《愛情神話》把上海當成了大都市的化身和中介,在某種意義上使得上海和費里尼導演的《愛情神話》里的羅馬形成了世界范圍內(nèi)的對位,但是在《好東西》中,整個故事的語態(tài)、時態(tài)變了,上海的表象和實際的含義也變了,我看到了很多非常具體的生活空間:上海的街道、弄堂,鐵梅她們在家里做飯、揉面,還有《明天會更好》的街頭表演等。
徐魯青:我也有這種“共同體的感覺”,印象很深的是《好東西》里的很多細節(jié)都能和我的生活呼應上。比如小葉家里囤了很多東西,自己還在種菜,這個跟疫情記憶明顯是有關(guān)系的;再比如電影海報中三個女主角化了妝,是打算去過萬圣節(jié)的;還有在上海街頭唱《明天會更好》,這也是剛解封時的事。電影里出現(xiàn)的地點也讓人很熟悉,不論是他們唱歌的育音堂、日料店,還是小區(qū)樓下的垃圾分類站。
在陪朋友二刷的時候,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好玩的“隱藏梗”。例如王鐵梅去接小孩的時候,旁邊會出現(xiàn)兩個爸爸一起接小孩,還有兩個男生談戀愛的場景,包括前夫和小馬對話的時候,還提到了《Born This Way》這個梗。
陳璧君:我印象還很深的另一方面是語言的變化。我看到一篇影評,它把邵藝輝回歸普通話、而不是附著于上海話的嘗試,納入到了中國大陸電影的發(fā)展譜系里。雖然這個說法我覺得也是存疑,但我自己看了有一些醍醐灌頂。
這篇影評寫到,第五代電影人在電影中使用非常正統(tǒng)的、厚重的白話文,第六代電影里就出現(xiàn)了很多鄉(xiāng)音方言,從鄉(xiāng)音方言變回普通話最經(jīng)典的就是婁燁在《蘇州河》里浪漫的普通話念白。我覺得《好東西》的語言是非常豐富、非常動態(tài)的,其中有許多打動我的地方,比如女人的語言、小孩的語言,女主角作為調(diào)查記者探索自媒體的語言,還有器樂的聲音,小葉給小孩放的媽媽勞動時的聲音,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對干枯的普通話臺詞的填補。
02 在女性主義“不新鮮”的今天
潘文捷:看了這部電影,我最大的感受是“割裂”。比如電影上寫的宣傳語是“整點新東西,說點新話題”,但其實對我們來說,女性主義已經(jīng)完全不是新東西、新話題了?;乜?/span>近年來的網(wǎng)絡(luò)小說,你可以看到很多非常好看的女性主義作品,包括《她對此感到厭煩》《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為什么它永無止境》等,這些書有的是科幻題材,有些是古代言情題材,類型十分豐富。
不過,電影電視作品面向的是更為廣闊的群體,可能它還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讓更多的人接受女性主義,畢竟從事實上看,很多男士并沒有接受。讓我舉幾個很有意思的例子,首先是電影里面出現(xiàn)了有l(wèi)ogo、文字的包包,電影上映后,這個帆布包的品牌方就發(fā)布了聲明:本品牌是男性主理人,男性產(chǎn)品設(shè)計師,男性印刷,男性打包,男性搬運......如果介意的話慎拍。
其次是孫紅雷在電影宣傳期間作為嘉賓的發(fā)言,他說他是宋佳的粉絲,覺得宋佳“特別爺們兒”,讓我感覺很割裂,他們不知道用什么話來贊美宋佳的主體性,于是他選擇了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詞——爺們兒。
最令我震驚的其實是許紀霖的發(fā)言,他的《好東西》影評的標題是《擺脫了異性的凝視,還有真實的女性嗎?》,他寫道:“女權(quán)的覺醒,如果走火入魔,就會變成用男霸總的模式塑造自身?!笨晌覀兌贾琅灾髁x并不是這個樣子的,王鐵梅不是霸總的翻版,她也沒有說我要去dominate(控制或主宰)他人,如果你想做家庭主夫那就去做,男性也可以得到某種解放。
這讓我想到了今年的脫口秀節(jié)目,張慧說“強勢女人不要命”,竇文濤就很害怕,因此找各種理由拒絕給她拍燈。這讓我感到男人內(nèi)心懼怕強勢女人。總的來說,許紀霖的發(fā)言讓我覺得他其實并不知道真正的女性主義是什么,就已經(jīng)在那里批評了。
董子琪:我也看了許紀霖的影評,他主體意思應該是王鐵梅特別強,而女性dominate所有的模式并不是真正的女權(quán),我覺得他對于強權(quán)是有一種恐懼的。
我看這個片子就是不太被觸動到,我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這部影片中提到了很多書和觀點,比如阿瑟·米勒的戲劇集《都是我兒子》等等,可能也有導演的個人趣味在其中,但好像沒有一個東西把這些串起來,講到的內(nèi)容都是浮光掠影過去了,沒有一個深入的、核心的焦點。例如模擬母親家務的各種聲音很妙,這一段出來以后我就期待得更多,但后面又沒有能夠回到這段的高度的內(nèi)容了,或許也可以說這是導演的一種風格吧。
很多人都說《好東西》是小妞電影,我想到我特別喜歡的《BJ單身日記》,女主角也是文化界的,不過形象肯定沒有宋佳好,有點胖胖的,《BJ單身日記》里面會描寫一些主角非常不堪的欲望,以及這些不堪的欲望如何改變了她,或者說如何讓她陷入一種困境。
王鐵梅這個人是沒有讓她陷入困境的欲望的,她整個形象就像是站在那個代步車上的樣子,始終屹立在那里,看著這些男人為她瘋狂、為她癡迷,她沒有困境,沒有脆弱,也沒有不堪的欲望,雖然她的文章被網(wǎng)友罵了,但惡評的影響并不是深刻的。王鐵梅這個人物是缺少更加深入的改變的,也沒有一個變化的契機,她自始至終都是那么正確、那么完美,但正確不會讓我感動。
小葉這個角色就有意思得多。我還挺喜歡她和保安對話的,感覺是很有意思的小品,小品段落是挺不錯的,但是放在一起,我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匆獦?gòu)成一個故事?!肮餐w”的感覺當然很好,可它有點動力不足,例如吃飯的契機讓他們聚集在一起,然后因為一些事情吵架,但是他們的對話沒有深入下去。
徐魯青:我理解你說的意思,角色說的每句話都是正確的,看的時候覺得像在聽播客。
董子琪:對,那他們是在為自己的角色說話嗎?角色的邏輯和動機完整嗎?還是為了觀點。角色形象的塑造有點弱。
徐魯青:對我來說《好東西》是爽片,片方其實也把“爽”打在了購票平臺的海報上面,很多二刷或者三刷的人是覺得看完之后很開心,把這部影片比作生活的“布洛芬”,表示如果長期上映就會在想在心情不好的時候過去看一下,我也是這樣,看完之后確實心情會好很多。
03 金句會破壞電影嗎?
陳璧君:剛剛子琪說小葉的形象會更讓人覺得真實,王鐵梅是一個非典型的角色。在電影一開始就想要樹立很強的女強人形象,恰恰是生活中一部分比較激進和前衛(wèi)的女性主義者所要傳達的東西:如果你想要讓自己的生活無懈可擊,你就要和性緣關(guān)系保持非常高的距離,要始終對它懷有警惕,警惕因為性而突然間讓討厭的男性搞亂你生活,但實際上這種敘事在現(xiàn)實中是難以實現(xiàn)的。小葉讓我覺得是個活生生的人,正是因為她站在許多異性戀女性的視角里,承認了男人就是非常好玩的,我們很難說自己不會跟男人保持一種情感或者性上的聯(lián)系。
潘文捷:在電影當中,可能你認為鐵梅與現(xiàn)實是有距離的,小葉好像更加真實,在我的生活當中,我遇到過像鐵梅一樣強勢的女生,她們不一定像鐵梅那樣有好的女性主義意識,只是她們的性格本身就很強勢,同樣我身邊也有軟弱的女性主義者。
所以我覺得,雖然有許紀霖這樣男觀眾在那里指點江山,區(qū)分誰是真正的女性主義者,但邵藝輝塑造的這兩個角色不是說誰好誰壞,而是像劇中說的“你打成什么樣,女鼓手就是什么樣”,女生長成什么樣,女生就是什么樣,沒有一個說法是女生不可以這樣或那樣。
董子琪:確實,但我覺得對于電影的討論分為生活的邏輯和藝術(shù)的邏輯,生活中你說得很對,女生怎么樣都可以,不論強勢或軟弱都可以,但是藝術(shù)的邏輯里面,不論男女,它都需要一些提煉的元素,比如男的高大全在類型片里演超人是可以的,但是生活片里面就覺得有點over。當然王鐵梅沒有到這個程度,只是生活和藝術(shù)要有所區(qū)分吧。
我今年看了一部叫《幸?!返囊獯罄娪埃且晃慌畬а葑詫ё匝莸淖髌?,講的是一個大齡單身女性的故事。電影里她和爸媽還有弟弟吵架,每個人都有非常準確的邏輯。因為她爸爸是保守主義,仇視移民、仇視同性戀,仇視一切外來的不穩(wěn)固的元素,他可以代表這樣一派意大利老男人;她弟弟又是一個憂郁的不敢走出家門的,有點同性戀傾向的新一代年輕人;她的媽媽是一個總是在問“菜怎么樣”、“這個菜你合不合口”的人,有執(zhí)迷不悔的母親性格。在這部影片中,每個人的行事邏輯都是非常有代表性的,讓我覺得這才是一出戲,而不是每個人都在甩一些金句,可能要求有點高。
陳璧君:我剛剛說《好東西》屬于小共同體的電影,有很多人還覺得它很像《芭比》,包括很模式化、很正確的話語,其中的人物看似在很認真地爭論,但是他們所說的話也都是爭論空間里面的安全詞,并且只有在一個安全的共同體內(nèi)部,弱者才有機會成為觀點的輸出者。
特別是飯桌戲上關(guān)于月經(jīng)的討論。在現(xiàn)實中,小孩和戀愛腦在社會中是沒有資格說話的,一開始一直說小孩是聽眾,她懂得在什么時機給予臺上的演出者尊重的掌聲,如果把鼓掌看成隱喻的話,那小孩和小葉在所有場合都只有鼓掌的份,但是在電影里面,她們卻能夠有空間大段地輸出自己對一件事情的看法,并且這些看法話里話外都會得到聽眾的掌聲。所以說,影片中這些正確的對話都是默認了對話的有效性才開始的,在我看來這些對話就特別像《芭比》里的芭比議會,因為它太過于美好和純凈、太暢所欲言了。
04 第一性和愛情
徐魯青:我昨天看了子人寫的影評,里面提到了“貝克德爾測試”(Bechdel test),這個測驗討論了女性在電影作品中因為性別歧視而缺乏代表的現(xiàn)象,電影只有滿足貝克德爾測試的三個條件才能被稱為女性敘事:條件一,電影中必須出現(xiàn)兩個女人;條件二,這兩個女人有交談;條件三,她們談論除了男人以外的話題。
這三個條件其實要求不高,但很少有國產(chǎn)電影能夠做到,《好東西》提供了一個范例。最典型的就是,這部影片故事主線的推動是由這三個女性共同完成的,和之前國產(chǎn)片里面的小妞電影如《失戀33天》《非常完美》挺不一樣的。
潘文捷:我之前看到過一條影評說“原來男生看其他的電影都是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是第一性的感覺。比如我們看“復聯(lián)”這些超英電影,里面全都是男生,點綴著一個黑寡婦,包括戰(zhàn)爭片里面幾乎所有英雄都是男生,點綴著幾個愛他們愛得死去活來的美女——就是這種感覺,他們原來一直那么爽。
陳璧君:《好東西》里小孩的這一條線,是我覺得敘述最為完整也最讓我喜歡的。它落到了小孩的兩件事,一個是寫作文,另一個是講到她嘗試了做鼓手,最后還是覺得自己更愿意做觀眾。我覺得這有點像成長小說,它不是讓你蛻變成一個很厲害的人,而是你自己的心境落到了適合自己發(fā)展、成長的故事里面,這個點其實很特別。小妞電影就完全沒有這樣的展開,這部分好像不屬于女性敘事,但又真的是只有女性為主體才會講出來的一條故事線。
除此之外,兩個男性角色(小馬和前夫哥)口頭上雖然互相嫌棄和競爭,但是在行動上小馬又給前夫哥打了那個好評,我覺得這跟邵藝輝放《明天會更好》所傳達的內(nèi)容是一致的。這兩個男性某種意義上也是社會的弱者,他們沒有很陽剛的形象或者很牢固的社會地位,也并不是很有話語權(quán)的人,但是他們在表象的競爭之下還有互相的看見,甚至你可以稱之為弱者的互助,比如打車的時候小馬把所有的好評選項都勾了一遍,我覺得這點也挺特別的。在女性敘事的縱線里面,它是可以被納入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