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采訪丨蔡星卓
剛剛過去的中秋節(jié),段鐘鵬是和同事在山上一起度過的,八個人正好坐滿四條板凳,在白族人眼里,這象征著圓滿。游客們都走了,整個石鐘山都安靜下來。雖然一周才采購一次食材,但那天手藝最好的副所長奎江做了一桌子菜:水炒土豆、土雞燉山藥、酸腌黃瓜和油炸花生。吃飽喝足之后,他們在院子里擺好月餅、水果和干果,再在瓶子里插了幾柱香祭拜月亮。這是石寶山最好的季節(jié),不會像冬天那樣挨凍,也不會經(jīng)歷夏日暴雨時的電閃雷鳴。
這已經(jīng)是石鐘山石窟文物保護所所長段鐘鵬在這里度過的第十三個年頭。四十歲時,他離開了做了十幾年的中學物理教師崗位,到石鐘寺石窟應(yīng)聘成為文物博物館助理館員,七年前,他成為所長,開始了八天下一次山的生活。以下是他的口述。
我叫段鐘鵬,來自沙溪古鎮(zhèn)附近的鰲鳳村,現(xiàn)任云南大理劍川縣石鐘山石窟文物保護所所長。我畢業(yè)于大理師范高等??茖W校,來到石寶山之前,已經(jīng)在中學做了15年的物理老師。后來,我聽一個在劍川文化遺產(chǎn)局工作的朋友說,石鐘山石窟一個年輕的女同志要顧及上幼兒園的孩子,要求調(diào)下山去,所以要尋找一個接替她的工作人員。作為一個白族人,我對本土的民族文化并不了解,從前只知道劍川白曲(注:白族山歌)和石寶山歌會,所以對于自己知識的這部分空白,我產(chǎn)生了很大興趣。另外,我想象山上的生活會清凈很多。
決定來石鐘山石窟時,我已經(jīng)40歲了,放棄了積累了十幾年的中學一級教師職稱,說服了家人,我成為這里的文物博物館助理館員。入職的那天,我背著簡單的行囊,坐著所里的面包車就來到了山上。后來我了解到,對于石鐘山石窟最初的記載來自徐霞客游記,不過,他當時與這些石窟擦肩而過。另外,明代時,白族進士李元陽曾與四川謫滇狀元楊升庵同游石窟,也留下記載。現(xiàn)在,我們對于石鐘山石窟確定的修建時間判斷,只能來自于石窟內(nèi)現(xiàn)存的造像題記和大理國時期的《張勝溫畫卷》。據(jù)造像題記可知,石窟始鑿于晚唐時期的南詔王勸豐祐天啟十一年(850年),止于大理國段智興盛德四年(公元1179年),歷經(jīng)300余年時間陸續(xù)開鑿而成,至今經(jīng)歷了近1200年風雨。
與現(xiàn)在不同,我剛來到這里的時候,還沒有觀光車,整個石鐘寺看起來有些破敗——寺廟修建年代已不可考,現(xiàn)在的建筑都是重建的,只留下最初的結(jié)構(gòu)。一來到這里,他們就把財務(wù)管理的工作交給了我。后來我發(fā)現(xiàn),由于這里人手很少,我必須要做很多事情,比如要用我之前不了解的歷史文化知識給游客做講解,另外,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做很多繁瑣而具體的事務(wù):打掃院落、搶修水管和電路、輪流給大家做飯……不過,我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是學習有關(guān)石窟文物的知識,并盡可能在我任職期間讓石窟得到妥善的保護。
我面對的第一個難題,是想辦法修復(fù)當時“甘露觀音”的7號石窟瓦屋面。不少游客慕名而來,都是沖著7號窟的“甘露觀音”。“甘露觀音”也被民間稱作“剖腹觀音”或“掏心觀音”,他胸前剖開的洞有幾種說法,一種說那是裝藏的舍利子或金佛被盜留下的痕跡,還有一種說那是觀音普渡眾生的赤誠證明。整個石窟在1984年修繕過后再沒有被修繕過,在我來的時候,7號窟頂上的一扇窗子開了一個洞,直通天空,雨水可以直噴到石窟保護房里面。后來,我寫了一份報告,最終在2012到2014年,讓2號窟到8號窟的所有瓦屋面都得到了修繕。
我的工作一方面很學術(shù),一方面又像一個維修工人,不過,我的理工科背景為我的工作提供了不少幫助,比如,我一看到瓦屋面的結(jié)構(gòu)就知道它是否被修建地足夠合理。再比如,由于了解石鐘山巖性特性,我會將不同視角融入到石窟保護之中。石鐘山石窟的特殊性,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它的地質(zhì)特點。與其他的砂礫巖石窟不同,這里的巖石屬于沉積巖中的紅砂巖,與四川的大足石刻雷同,氣候環(huán)境也和那邊相似。因此,石鐘山石窟所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淺表性的滲水和漏水,這些都會加快石頭本身的起翹和開裂。風化與雨水的沖刷,還讓石頭形成龜裂紋,不僅水可以滲入進去,植物的根系也可以在其中生長。同時,水給霉菌和真菌提供了藏身之地,這些都會威脅文物安全,很難處理。
石窟保護房與石壁直接接觸,會滲水,根據(jù)我們的經(jīng)驗總結(jié),瓦屋面30年就需要翻修一次,50年不修的話就會出現(xiàn)大問題。目前,我們還面臨兩個石窟本身的具體問題:90年代16號窟的大黑天王面部掉了一塊后,鼻子的位置又有兩小塊即將脫落。與此同時,2號窟里國王的鼻子曾經(jīng)被修補過,但現(xiàn)在又裂開了,隨時都可能掉下來。我準備把這些都報告給云南省文物局。
不過,能不能修繕是不確定的,石鐘山石窟的特殊性導致修復(fù)工作無法完全順利進行。聽我前面的所長講,這里曾經(jīng)請過敦煌的專家來做一些修繕性的保護,但專家說,我們這邊的石窟環(huán)境和敦煌那邊的不同。中國文物工作有十六字方針:“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強管理”。目前,修繕的技術(shù)還未達到科學保護的水平,輕易的嘗試可能會變成破壞。
雖然了解與研究了十幾年,石鐘山石窟對我們所有人來說,依舊有很多未解之謎??梢哉f,大概還有30%的真相并沒有大白,還存在爭議。比如4號窟的“華嚴三圣”,最初我們將其中的主尊介紹為“毗盧遮那佛”,那大概是30年前的事了。近一、二十年,我們在研究過后將主尊改為“釋加牟尼佛”?,F(xiàn)在,又有學者認為,其中的主尊釋迦牟尼佛造像實際上可能和彌勒佛造像更為相似。如果這個結(jié)論得到一致認可,那“華嚴三圣”的名稱可能被修改。
到目前為止,石鐘山石窟的研究并沒有官方定論,這意味著學術(shù)界對它的研究還有很大空間。這些不確定性始終是我們心中的一個困惑,我時常問自己,古人為什么要做出來這些,到底想表達什么?他們修建這些佛像時,一定有他們的儀軌,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講的文化程序。這也許就是考古和文化研究的魅力,也是我接下來繼續(xù)探索的動力。
——完——
作者蔡星卓,界面攝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