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國人,在吉林市附近的荒地村住下來,當著東北人的女婿和中學英語老師,在實實在在的他鄉(xiāng)異地,寫了一部正兒八經的“返鄉(xiāng)日記”。竟然連寫作初衷都與當下中國的知識分子有幾分相似——因為警惕于農村凋零和農村話語長期缺失,而親身匍匐于故土那片田埂鄉(xiāng)野,試圖以小見大、撫今追古,對這個國家的過去和未來一探究竟。
“因為我想要讀關于中國農村變遷的書,所以我搬到了鄉(xiāng)下,通過調研寫就了《東北游記》(In Manchuria: A Village Called Wasteland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Rural China)。”梅英東(Michael Meyer)說。作為一位1995年即作為早期“和平隊”(Peace Corps)志愿者前往四川支教的美國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出版自己的中國見聞。
2008年,梅英東根據(jù)自己在北京胡同的居住經歷出版了《再會,老北京》(The Last Days of Old Beijing)一書,還原了他在北京奧運會前親歷的胡同拆遷對居民和城市文化的影響,展現(xiàn)了隱藏在北京城市發(fā)展敘事下的另一番圖景。一位豆瓣網友是這樣評價《再會,老北京》這本書的——“好多來龍去脈和前世今生,好多‘近在眼前’和‘遠在天邊’”。
在《東北游記》中,梅英東寫到了在北京生活時自己心中隱隱約約的疑問:“在現(xiàn)代中國的故事中,主角是首都和沿海城市??茨切╅W閃發(fā)光的城市!那些新城!那些主辦奧運會的城市!那些擁擠不堪、階級分明、過分擁擠的城市!大多數(shù)外國駐華記者都居住在城市,中國的作家也一直將寫作重心放在都市生活和城市知識分子上。”
這成了他踏上東北之旅的開端。
當這樣一位“文化局外人”來到現(xiàn)場書寫中國農村,他似乎享受著一些天然的優(yōu)勢,比如不落窠臼、饒有興致地發(fā)現(xiàn)一些生活日常中的趣味??v然是美國人,作為東北人女婿的他也逃不掉諸如三姑六婆催著生娃的尷尬橋段,但這種冒犯常常消弭于他的幽默和自嘲中。這個如條件反射般用“一米八六、屬鼠”介紹自己的美國人,始終抱著外來者的天然好奇心和探索精神,而他筆下的那些東北人,在各個節(jié)氣間流轉,在時代浪潮中翻滾,卻依然擁有一種難得的真實的力量。
除了描寫他的個人際遇以外,梅英東還敘述了他游歷東北各地的經歷,追溯了這塊土地的復雜歷史。當可見的歷史只存在于親歷者的腦海中時,他用更大的耐心去回顧這片土地的前世,試圖將之與當下連接起來。當他在大連日本軍部舊址撫摸偽滿洲國地圖時,腦海中閃過的一幕幕歷史畫面貌似和此時此刻并無關系,卻又流露出一種吊詭的宿命感。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專訪時,梅英東說:“在中國,歷史無所不在,但通常它是一道鬼魅般的痕跡,或是一種透明般的存在。你需要用一種不同的角度去觀察它。”
對于他來說,無論是被稱作“滿洲”還是“東北”,這片土地都是一個一半存在于現(xiàn)實、一半存在于想象的地方。而描繪出位于這兩者之間的真實,則是他書寫中國的終極目標。
界面文化:你是怎樣想到寫一本關于東北的書的?
梅英東:當我發(fā)現(xiàn)我想讀的書不存在時,我就知道是時候寫一本出來了。我想要讀關于北京在變化過程中失去了什么的書,所以我寫了《再會,老北京》。同樣地,因為我想要讀關于中國農村變遷的書,所以我搬到了鄉(xiāng)下,調研寫就了《東北游記》。
我還想借此機會寫一寫中國的一個地區(qū)。大多數(shù)關于這個國家的書籍和報道都把它描述得好像只有一種單一文化,但事實上這個國家就像美國或歐洲那樣在地理上、文化上和歷史上有千差萬別。而且,它非常美。
界面文化:在書中你寫道:“我也寫了很多關于中國城市變遷的東西,而現(xiàn)在關心的,是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你還注意到了中國的農村話語一直被城市話語所掩蓋。這一觀察是如何影響你的寫作的?近年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公眾實際上對這個現(xiàn)象有諸多討論,這也直接導致了越來越多的“返鄉(xiāng)日記”的出版。許多學者和記者返回鄉(xiāng)下記錄他們的觀察,而他們的記錄常常令城市讀者感到驚詫。你是否認為《東北游記》是又一部“返鄉(xiāng)日記”呢?
梅英東: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可以算是,因為我選擇搬到了位于吉林市附近的我妻子老家所在的村莊,在那里人們耕種有機大米。但很快我意識到,書寫農村比書寫城市要困難得多:當?shù)卣k公室沒有任何過去的稅收或人口普查記錄,這附近一帶也完全沒有歷史遺存。除了描述城市生活和鄉(xiāng)村生活的差異之外,作者還需要深入挖掘中國的歷史。許多歷史如今只存在于親歷過它的人們的腦海中了。
界面文化:和你之前的那本書《再會,老北京》相比,你在寫《東北游記》時有了一層新的考量,因為你住在你妻子的家鄉(xiāng)荒地,和她娘家的親朋好友有非常親密的接觸。在這本書中你是如何定位自己的,你又是如何把你的個人敘述編織進這個故事的?
梅英東:和在北京一樣,我很快意識到如果我想要寫一個地方,我需要成為這個地方的一部分,在當?shù)厣鐓^(qū)擔當一個角色,做出貢獻。我志愿在當?shù)匦W和中學當英語老師,這樣做讓我在荒地擁有了一個身份,而不僅僅只是“老外”或者“女婿”了。
我把自己定位成了一個類似蒼狼的角色,總是在樹林邊緣游蕩、觀察。之前在北京時我是一位記者,但我這份工作干得很糟糕。這讓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只吸血鬼,突然出現(xiàn)在某人的生活里,從他們那里攫取一點東西(至少是一點可被引用的話語片段),然后飛走,從此不復相見。在我的書中,我可以成為一只“沒有牙齒的吸血鬼”,只是游蕩其中,慢慢認識人,但不會吸走血。
界面文化:這本書中既有歷史,又有個人敘述和民族志研究。這種寫作方式我們同樣也可以在《再會,老北京》中看到。你希望通過這種非虛構寫作方式達到什么目標?這是否幫助你為你的觀察找到意義,或者幫助英語國家讀者理解這個發(fā)生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故事?
梅英東:當我于1995年作為“和平隊”的早期志愿者第一次來到中國的時候,我住在四川沱江邊上的一個叫做內江的小地方。當時河邊最大的建筑就是一座佛寺和曾經屬于畫家張大千的一座畫室了。我初來乍到,正在學中文,勉力支撐著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下去。整整兩年,我常路過那座寺廟和那間畫室,穿過竹林上山,但沒有一次停下來思考:“張大千是誰?為什么在這里會有一間畫室?這個人后來怎么樣了?”那里沒有任何標牌或導覽來講述他的成就和人生故事。當我搬到北京、參觀了美術館之后,我才意識到張大千是一位著名的藝術家,他有非常精彩的人生故事。我遇到了歷史,但從來沒有把它和我的日常生活聯(lián)系起來。
中國讀者能夠理解這點——在中國,歷史無所不在,但通常它是一道鬼魅般的痕跡,或是一種透明般的存在。你需要用一種不同的角度去觀察它。與此同時,對于西方讀者來說,他們是如此著迷于中國當下的生活描述,但他們忘了,是這個國家的歷史塑造了它的當下。因此,在我的書中,我希望通過日常對話和對過去的探尋來理解這塊土地。
界面文化:在記錄農民們的人生故事、追溯歷史、游歷東北各地之后,你是如何理解這片土地的?
梅英東:游歷東北就好像觀看散落在名曰帝國的棋盤上的一枚枚棋子。太多文明的碰撞在這里發(fā)生,讓書寫這里的歷史成為一件非常令人著迷且愉悅的事。和在四川鄉(xiāng)下一樣,我從來沒有在東北感到無聊過。
觀察農村生活同樣有趣,因為在很多方面東北都是一個經濟局外人。這里的農民相對來說更富庶更有創(chuàng)新精神,就像我在書中記錄的,十多年前荒地就開始有有機種植了,這發(fā)生在有機概念在全國流行開來之前。
我發(fā)現(xiàn)村民們非常聰明,與土地感情深厚,且胸中有丘壑:比如說書中的一個角色成功地前往北京上訪,要求當?shù)胤ㄔ褐С炙庥妙~外耕地。他們還將先進技術運用在土地上——我這里說的可是那些70多歲的老人,他們還記得自己在五十年代在腳上綁上板子在沼澤地中踩出耕地的情形。
我還喜歡他們毫不認為自己有什么特殊的這一點,這和美國太不一樣了,美國農民近來吹噓自己是“種植者”或“土地管家”?;牡氐乃巨r民把自己看作生產者——不是生產汽車或服裝,他們生產食物。
界面文化:你在滿洲復雜又充滿爭議的歷史上花費了諸多筆墨,這是怎樣幫助你更好地理解當下的東北的?
梅英東:這本書展示了東北一直以來被當做一塊試驗田?;实?、軍閥、殖民者和干部都試圖將這片土地納入他們的計劃之中,但幾乎所有人都失敗了。歷史告訴我們,在東北真正“行得通”的是耕作,特別是像加拿大和美國大草原那樣的工業(yè)化大規(guī)模種植。
界面文化:現(xiàn)在有許多美國作家/記者致力于書寫當代中國,比如何偉(Peter Hessler)、歐逸文(Evan Osnos)、張彤禾(Leslie Chang)和羅勃·施密茨(Rob Schmitz)。你是如何看待這個新的“書寫傳統(tǒng)”的?
梅英東:大多數(shù)新一代“中國通”作家的共同特點是,他們來到這個國家時對這里所知甚少,從學習中文開始了解它本來的樣子。這和過去中國是如何被描述的有巨大的不同。我23歲的時候來到中國,和“改革開放”那代人共同“成長”。大多數(shù)我在那個時期結交的中國朋友都比我成功很多!
但這也涉及到了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林語堂在1936年問的那個問題:“誰能夠成為中國的翻譯者?”就像你提及的那些朋友一樣,我在做的是試圖用一種更平衡的角度來理解這片土地。
界面文化:作為一位書寫中國的外國人,你認為你的文化背景/判斷和你在中國觀察到的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在哪里?中譯本的書名被翻譯為“東北游記”,這并不是“In Manchuria”的直譯。譯者表示這是你的主意。為什么選擇這個譯名?
梅英東:《西游記》是我最喜歡的小說之一,我的計劃就是把這本書寫成一部沒有孫悟空的游記。但“東北游記”不是一個好的英語書名,因為讀者會以為我在寫新英格蘭。“滿洲”是個不存在的地方,就好像“老北京的最后時光”不存在一樣。我書寫的地方一半存在于現(xiàn)實,一半存在于想象。
界面文化:你希望中國讀者從這本書中學到什么?
梅英東:中國歷史比我們在學校里學到的要微妙得多。農民和鄉(xiāng)村并不是“落后”的。在拆舊建新的大潮中,我們也許都應該問三姨提出過的問題:“怎么就能知道一個地方已經發(fā)展得正好了呢?”
界面文化:你的中國三部曲第三部《進入中央國度:從頭開始理解中國》(Into the Middle Country: Learning China from the Ground Up)將在2017年由Bloomsbury出版社出版。你能談談這本新書嗎?
梅英東:這本書是一本回憶錄,里面寫了我在四川、搬到北京并遇見未來妻子的經歷。這是對林語堂的那個問題的直接回答,關于誰能夠同時為西方和中國讀者解析中國。在過去的20年里我一直致力于回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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