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顯微故事 楊佳
編輯 | 卓然
每天早上五點,隨著一聲聲"嘩啦"的刺耳拖車聲,馬路上的寧靜被劃破,廣州十三行的一天被喚醒。
這些拖車的主人,是去十三行趕活的。
廣州十三行前生是清政府指定專營對外貿(mào)易的壟斷機構(gòu),經(jīng)過100多年的發(fā)展后,這里已經(jīng)成了全國知名的服裝貿(mào)易市場之一,和杭州四季青服裝市場瓜分了服飾電商的半個江山。
作為半個江山的重要組成,這里也有自己的運行規(guī)則:
每天早上5、6點,大量的店鋪開始營業(yè),來自全國各地、操著各種口音的商業(yè)來“拿貨"。
這一時間段營業(yè)的店鋪不做零售,對拿貨量有要求,比如"一手"(齊碼,各1件)、“打包”(齊色齊碼,各5件)。
如果貨太多,選完款式、付完款之后,店家會開給買家一張“拿貨單”,上面會有店鋪(提貨點)的位置、標注好款式、件數(shù)、碼數(shù)之后,再由買家去大樓外找個有拖車的“公仔(包工,就是搬貨工)”,對方會按照上面的信息去取貨,一包10元錢。
隨后這些貨物,將隨著訂單,被不同賣家賣到全國各地,逐漸構(gòu)成了十三行的服裝商貿(mào)帝國。
而在這個服裝帝國里,女裝最為著名?!熬W(wǎng)批”(網(wǎng)絡(luò)批發(fā))旺盛時,無數(shù)網(wǎng)紅在這里找款、一件代售,通過賺女人錢的方式一夜暴富,檔口租金隨之高漲,成就了一個個檔口傳奇。
而今天,我們故事的主角就是這群支撐起十三行的女人和她們的江湖。
1、
“這里的女人都不簡單,有錢、漂亮、能干?!?/p>
劉青豎起了自己的大拇指,這是她在十三行的干了3年搬運工后,對十三行的看法。
換做3年前,劉青不這么認為。彼時41歲的劉青剛送一雙兒女進入大學(xué),從河南老家隨老公來到廣州十三行做搬運工,搬運一包貨,可以賺10塊錢,夫妻兩一天最多能賺300元。
雖然接受過“女人靠自己才是女王”的成功語錄轟炸,也經(jīng)常轉(zhuǎn)發(fā)許多靠自己的心靈雞湯,但從河南農(nóng)村走出來的劉青骨子里認為,“女性要持家的,怎么能這么強勢呢?”
她的不理解在第一次進入新中國大廈時達到頂峰。
新中國大廈是“十三行”片區(qū)最有名的一棟寫字樓,由地下5層、地上43層組成,其中其中負二至地面三層為檔口形式出租,是中國最為知名的女裝批發(fā)市場之一。
“知名”也如實的反映在了大廈的租金上。
據(jù)附近沿街檔口的老板介紹,新中國大廈最旺的檔口樓層,一個月光租金就超過40萬,時間就是金錢被闡述的淋漓盡致,那句“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在這里得以體現(xiàn)。
在劉青目及之處,都是“店里女人說了算,男人們蹲在一旁打下手”的場景:店里的女人開單后,扭頭一喊,或者在手機上輸入一條信息,不一會就有一個男人拿著塑封包裝的衣服出現(xiàn),全程沒有感謝和多余語言。
比劉青早來一年的搬運工王紅見怪不怪,她“開導(dǎo)”劉青說,“別人和我們不一樣,人家都是大老板,不用我們操心。”
隨后王紅靠著扁擔,充滿羨慕的看著眼前的新中國大廈說,“要是以后能在里面盤個檔口,那日子就好過了,至于男不男人,那重要嗎?”
王紅喜歡這里女人的霸氣。
店里面守著的多是女老板或者做了許多年的女人,她們熟稔的用行業(yè)黑話,“老板,在哪兒做?一手還是打包?”,三言兩語就將客人的底摸透。
她們也會大方的將衣服從架子上拽出,拿在自己身上比劃,自信的說,“我家衣服絕對沒問題”,甚至還會果斷拒絕一些“看起來不劃算”的上門生意。
還有一些老板架勢十足的女人,她們會拿著衣服對前來兼職做促銷的男店員說,“如果賣不完貨,就扣錢”,這也讓王紅第一次看到正兒八經(jīng)的大女人姿態(tài)。
如今3年過去,劉青和當初的王紅一樣,見怪不怪了。
在這3年,伴隨著電商和直播的興起,十三行開始了一輪的造富活動。
在這輪造富活動里,不缺乏女性致富的神話。
比如單槍匹馬從韓國過來做網(wǎng)紅的老板娘,一年收入上千萬;有眼光毒辣的小妹,回頭客絡(luò)繹不絕,3年就買上房和車的;也有網(wǎng)店老板,靠著這里拿貨,開出幾家分店,每天走上千包貨的。
也是這3年,劉青摸清楚了十三行的規(guī)則。
在十三行,所有的店鋪都被稱為檔口,大部分檔口都是主營女裝的夫妻店,在這里能盤下一個檔口造富,40萬租金只是最基礎(chǔ)的標準。
想要在這個服裝批發(fā)市場活下來,還需要有自己的設(shè)計師扒款(借鑒設(shè)計做原創(chuàng)版型)、然后去找工廠生產(chǎn),遇到熱門的款時候,還需要砸錢預(yù)定生產(chǎn)線,動輒需要數(shù)千萬的資金。
如果沒有錢,在這些圍繞女性的暴富神話里,只能扮演是“配角”——或是蹲在店里面發(fā)貨、打包的小弟,穿梭在其中的拿貨老板、樓層的管控人員、或者和自己一樣做搬運工的。
這些規(guī)則最終匯聚成一句話,“在這里,沒錢很難翻身的?!?/p>
2、
每年12月末都是十三行的清倉季節(jié)。
以往要一手、全批、起碼拿的衣服,都會被標上極低的價格,用200元就可以買到商場里面數(shù)千元的同款棉衣,100塊錢3條的牛仔褲被掛在衣架上隨意挑選。
這時店里的小妹,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了。
她們會拿著手拍板,站在店門口賣力的招攬客人,甚至大喊,“見錢就賣”,見到猶豫的客戶,也會湊上去主動介紹,熱情地詢問,“帶一件走吧?”
每當這個時候,劉青都會找個不太忙的時候,換上自己的衣服,去檔口挑挑揀揀,感受大家的熱情。
她喜歡將手背在身后,在衣架前逛逛,看見特別喜歡的衣服后,用“黑話”問小妹說,“這件怎么拿?”——在十三行,老板都用“拿”代替買。
等對方報價后,她再做判斷,決定“帶不帶一件"。隨后小妹會將衣服打包好,交給劉青,還沒出店門,另一個檔口的小妹則會招呼劉青,“過來看看?!?/p>
劉青喜歡這種感覺,換做平時,她是肯定無法得到小妹熱情的款待的。
“十三行有嚴格的等級,而我是最低級的”,說這話的時候,劉青的視線看向了大廈外密密麻麻的搬運工。
這些搬運工從河南、四川等地而來,拿著一個推車就能開工,站穩(wěn)腳跟后又會從家鄉(xiāng)帶來大量男性勞動力,隨時可能取代依靠老公才能接到活的劉青們——作為女性,在男多女少的搬運工團隊里她并不吃香。
因此劉青時常感到無奈,望著大廈里她眼中的獨立女性感嘆,“都是女性,咋差異那么大呢?”
劉青也嘗試思考過導(dǎo)致這些差異的原因。
她觀察過檔口里面女人的手,有些女人手關(guān)鍵粗大,有深深的紋路,她認得那些手和自己一樣,都是做過苦力的。
劉青小學(xué)畢業(yè)后輟學(xué),十八歲的時候跟著親戚去沿海打工。她做過后廚,在寒冷的冬天洗菜,雙手在冷水里泡的發(fā)白,隨后皴裂,留下厚厚老繭,后來進入工廠、回家?guī)Ш⒆硬俪旨覄?wù),手更加粗糙了。
最后她得出結(jié)論,“是自己出生不好,沒那個運氣”。
某種程度上來說,劉青的觀察和猜測沒錯。
十三行做生意的人多為潮汕和湖北人,其中大多出生農(nóng)村,早前進過服裝廠,攢錢后盤下檔口再從老家?guī)贻p人。
經(jīng)過十多年的發(fā)展形成了以地域文化為根基、盤根錯節(jié)的局面,不僅許多檔口可以調(diào)貨,甚至還有親屬關(guān)系,沒有門道的外人難以融入進去。
在十三行做了多年生意的余姐搖搖頭,“十三行做生意那么夸張啦”。
但她的經(jīng)歷某種程度上卻呼應(yīng)了“裙帶關(guān)系”的市場——作為“不輕易的外嫁”的潮汕女人,她嫁給了一個湖北男人,后者家族在十三行盤下了數(shù)個檔口,經(jīng)常調(diào)貨走低價,聯(lián)手擠走那些沒有根基的新人。
余姐想了想,“當然,想在十三行混出來,也沒那么容易,光有錢不夠。”
劉青還不懂十三行的門道時候,也曾嘗試過“破壞規(guī)則”,她想靠近十三行一點,成為檔口里面的女人,但嘗試很快宣告失敗。
年齡偏大、身材走形又沒人脈的劉青只能隨丈夫做搬運工,無法滿足檔口的“熟手小妹(做過售賣的年輕女性)”要求,也無法自如的和客戶交流,去謀一份銷售工作。
于是劉青決定成為一個消費者,融入十三行。她見前來打貨的年輕人,衣著時髦,個個拎著大黑塑料袋,里面裝滿了時興的衣服時,她也想給自己和女兒選購衣服,與她而言,這是最快進入十三行的方式。
她趁著拖貨的時候,走進檔口,給女兒選了一條裙子,“雪白的,好多網(wǎng)紅穿”,手剛摸上去,還不及問價,檔口賣貨的小妹就冷淡的說,“不零售,10件起拿”,劉青就紅著臉走了。
后來她聽朋友說隔壁有大樓可以零售,于是她尋了一天,特地換上干凈的衣服,走進了隔壁的大樓。
但對方要求,“不能降價、單件售賣要多加20塊錢,不能試穿,先開票再拿貨、不允許退換”,種種約定俗成的潛規(guī)則,讓劉青放棄了買衣服的打算,“萬一不合適,不就浪費錢嗎?”
除此之外,大廈里面的人居住豪宅、自己只能合租住在白天都見不到光的城中村里;大廈的女人可以點一份外賣,自己只能吃最便宜的小炒,甚至自己帶飯……
這些差異,讓劉青清晰的感覺到,將十三行劃分成了一個金字塔結(jié)構(gòu):自己是塔底的人,在十三行工作,卻不屬于這里,也無法進入這里;而塔身則是小妹、往來的客商,維持起了整個十三行的運轉(zhuǎn)。
至于塔尖,劉青覺得,“應(yīng)該是那些老板們?!?/p>
3、
老板余姐不覺得自己是塔尖。
她在這里有3個檔口,每天發(fā)出的貨要用卡車拉,可她依舊覺得焦慮,自己的一點小錢,在十三行翻不出大浪。
在十三行,向上爬很難,但是下滑很容易,容易到只要閉門歇幾天,高昂的房租就能壓垮他們。
她探出頭朝著其他的檔口老板招呼一聲,“你們怎么樣?”
對面的老板坐在服裝堆里打包,時不時回手機里的消息,“能做多少?還不是給房東打工?!庇嘟慊剡^頭,“看到了吧,塔尖是房東,他們就是坐等收錢的。”
余姐十年前剛來十三行的時候,最為知名的新中國大廈里檔口租金約為10萬,“但是現(xiàn)在?好一點的一個月都要30萬,水電也貴,而且每天下午三點后就要關(guān)門,沒生意了。”
高昂的租金,只是難做冰山一角。
“你知道十三行有多少檔口嗎?”店主李薇反問,說著伸出手指劃拉了一個圈,“這附近像新中國大廈一樣的批發(fā)市場,就不下10個,加起來有2萬多個檔口……”
大量的服裝批發(fā)市場與檔口,導(dǎo)致服裝同質(zhì)化嚴重。
為了避免同質(zhì)化嚴重,不少檔口聘請了設(shè)計師,做自己的原創(chuàng)款。這些設(shè)計師,每人每天需要出1個能送去工廠生產(chǎn)的版型才能勉強維持店里的上新速度。而設(shè)計靈感的來源大多是國外原創(chuàng)、網(wǎng)絡(luò)圖片,甚至同行店鋪。
“你上午出個新款,下午隔壁店鋪就能安排生產(chǎn)。”因此在許多主打“原創(chuàng)”的店鋪里,墻上都貼著“禁止同行入內(nèi)”的告示。
但原創(chuàng)并不能解決十三行的難題。
整個十三行每天的出貨以千噸計算,原創(chuàng)占比微乎其微,加上原創(chuàng)的投入成本巨大,需要打版、開生產(chǎn)線,許多檔口售賣相同衣服,不得不走上價格戰(zhàn)的道路。
“甚至有時候,一件衣服利潤低到3、5塊錢”,李薇掰著手指算賬,店里的小妹、養(yǎng)設(shè)計師的費用、水電費、工廠的押金……平攤到衣服上,一個檔口每天需要賣出上千件衣服,也才能勉強對付高額的運營成本。
為了活下去,不少做批發(fā)的商家也開始做零售和一件代發(fā),“不然怎么辦?只能等‘死’?!?/p>
‘死’在十三行有特殊的意思,就是囤積了大量衣物,耗盡了現(xiàn)金流,關(guān)閉店面,意味著再也沒辦法東山再起了。
除此之外,網(wǎng)絡(luò)也加劇了生意難做。
但網(wǎng)絡(luò)很快就從助推器,變成了利劍。網(wǎng)絡(luò)購物打擊了線下實體店的空間,進貨的主力從實體店的老板逐漸變成了網(wǎng)店,而這些有購買力的網(wǎng)店直接和工廠合作,壓縮了十三行那些沒有自有工廠資源的實體檔口生意。
許多靠一批(從工廠拿貨)售賣、又沒積累太多老顧客的檔口不得不面臨一個嚴峻的現(xiàn)實:他們和大主播成為了競爭對手,為了走貨物,她們不得不和直播合作,以壓低利潤的方式給主播供貨,并提供售后服務(wù)。
許多大主播依靠粉絲購買力,直接開啟“不囤貨"形式在十三行賣衣服,并且將衣服利潤壓到前所未有的低點,然后標高價售出。
但在電商平臺上,對消費者的保護讓批發(fā)起家、“不退不換”的十三行面臨巨大打擊——這些被主播標以高價的衣服,退貨成本均由檔口承擔。
“這就是在擾亂市場“,余姐又很快表示理解,“做生意嘛,就是這樣,你不給主播供貨,主播去別家怎么辦,她們?nèi)フ夜S怎么辦?”
房租、人力成本、同質(zhì)化的競爭、網(wǎng)絡(luò)流量的壟斷,讓每一個在十三行的老板,都覺得迷茫。
“如果從這個角度看,我們還真像是坐在塔尖上,磨屁股。”
后記
2021年,有不少服裝檔口的老板接到有蓋紅章的通知,從5月1日開始,檔口不允許直播和走播。
在萬物皆可直播、擁抱直播的當下,這個通知得到了許多批發(fā)老板的支持——直播壓榨了太多的利潤,傳統(tǒng)依靠線下批發(fā)建立的銷售渠道被沖擊后,不可避免的走向滑落。
“如果建立秩序,可能生意就回來了?”在十三行做小妹的凌凌說,她長相好看,會穿搭,因此推款厲害,但拿到手的收入也沒有之前2年多,但她不想離開女裝行業(yè)。
“要知道,女人的錢才好賺”,凌凌故作老成地說,“十三行那邊(和平東路,專做男裝的)可沒這邊賺錢,你看那邊女人,穿的都不如這邊時尚?!?/p>
凌凌也有心去試試做主播,她聽說之前有個和自己一樣的賣衣服小妹,因為抓住了時機做直播,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自己的團隊,翻身做老板了還買了樓,出入都是豪車。
這樣的發(fā)財神話,十三行里每個都聽過或者見證過。每個在十三行的女人,也都幻想過下一個神話主角能是自己,通向財富自由的道路上擁擠不堪。
“有沒有想換個地方呢?”這句話,我問了許多在十三行的女人們,她們可能是小妹、可能是搬運工、可能是老板。
她們不約而同的嘆了一口氣,“換?換去哪兒?哪兒還能十三行這樣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