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點財經特約作者 張靖
編輯｜劉煜
老陸已經連續(xù)一個星期沒有睡好覺了。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老陸是一個收藏普洱茶的資深玩家。在寸土寸金的大城市，他居然為近十年以來收集的各種普洱老茶，單獨建了一個恒溫恒濕的儲存室。
很長一段時間，但凡朋友來訪，他都會驕傲的引人到此參觀，“這就是后半生的依靠和養(yǎng)老錢”，他說。
如今，當遇到資金困難，老陸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將自己精心收藏的普洱茶拿出一部分變現(xiàn)。
然而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去年好幾個通過朋友大費周折找過來，想從他那里買幾個老茶收藏的行業(yè)大佬，在他一輪輪電話打過去之后卻紛紛推三阻四。
迫不得已，老陸只好聯(lián)系了一家專門做普洱茶生意的公司，希望出手一批老茶回籠資金。然而，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對方只愿意按今年普洱茶市場對外按品級銷售的單價，給老陸這批老茶定價格，甚至還要扣掉20%的交易費。
因為之前這些老茶并不走現(xiàn)茶交易的通道，而是通過拍賣和藏友之間私下交易的方式進行，其時間溢價遠超限價交易的當期普洱茶。況且，老陸當時收茶時的價格本就遠超所謂市場交易價。因此，如果按對方提出的價格交易，老陸一屋子的藏茶全賣掉，可能連回本都很困難。
這讓老陸無法接受。于是他聯(lián)系了多家從事普洱茶經營的大公司進行詢問，結果發(fā)現(xiàn)他們今年對于普洱藏茶的交易方式幾乎一樣。這是老陸這幾天憂心的重要原因，也讓他大為不解：
去年還如火如荼的藏茶生意，今年怎么變成了如此模樣？
茶酒“銀行”一夜夢碎
“今年的春茶是以往十幾年最差的一次”。
一家專門做普洱茶網絡電商帶貨企業(yè)負責人李震對《一點財經》表示，2022年的普洱茶市場情況低迷的程度遠超所有人想象?！敖鼉赡?，普洱茶因為金融茶的屬性吸引越來越多的企業(yè)參與其中，種植面積也越來越大，市場反而越來越不好”。
在他看來，春茶決定了一年的銷售勢頭。
“以前到春茶季的時候，整個茶山上人來人往，很多人甚至把電商直播的現(xiàn)場就搬到了茶山腳下”，他進一步說，今年去了茶山的人都知道，茶山上沒有人，所有的原料堆在茶農手里賣不出去。
李震直言，市場反映到原材料端是有著導向作用的?！八^冰島、老寨這樣頂流名山的原料這個春茶季都已經出現(xiàn)了積壓，很多以前吃倒賣原材料生意的企業(yè)賠得褲子都掉了?！?/p>
在他眼中，今年做這行的能少賠個20-30%就已經不錯了?！霸谶@行想要掙錢，一定要有人大量的吃進茶，把這部分普洱茶消化成藏茶和庫存，才能撐起企業(yè)的流量。而這種茶也恰恰是可以賣上價格的，那些藏茶有因為有了茶廠價格托底，所以之間交易的時候才會有溢價和附加價值?！?/p>
這也就是行業(yè)內盛傳普洱茶大部分是金融茶的原因。
但今年市場實在太難，很多人拿不出錢來存茶。這就讓大部分茶葉公司的老板之前準備的庫存無法消化，他們不得不盯上了網絡電商和直播帶貨銷售?！?月下旬以來，有的企業(yè)在直播中已經打出了9塊9冰島老茶的標簽，這讓那些想把今年茶賣上高價的人根本沒辦法跟?！?/p>
李震認為，金融茶如果沒有行業(yè)普遍的高價托底就炒作不起來，炒作不起來，就不會有更多的買家進場買茶?！耙虼耍麄€普洱茶市場最起碼在近幾年會進入一個低價發(fā)展期，金融屬性已經離普洱越來越遠?！?/p>
而在問及“為什么老陸手里藏的老茶很多企業(yè)不收”的時候，李震出人意料的表示，“還有一重原因是老茶其實不好喝?！?/p>
他表示從2005年到2007年，普洱茶市場首次出現(xiàn)崩潰后，許多買了茶并沒有喝的藏家，打開后才發(fā)現(xiàn)茶不好喝?！按蠹椰F(xiàn)在追的老茶大部分是在2008-2013年之間生產的，但這部分茶葉受制于當時的技術并不好喝，放的時間再久也不好喝。”
所以在當下普洱茶企業(yè)的眼中，很多人藏的老茶沒有什么變現(xiàn)的價值，“就是買回來改造成小茶餅，再通過銷售渠道賣出去也很難—— 一來這個茶很貴不好賣，二來茶消費者因為它不好喝也不會認?！?/p>
而與李震的茶生意不景氣幾乎一樣，劉悅秋的高端酒零售連鎖店，在今年4月底不得不關閉了超過60%的店面。
劉悅秋是2012年瞅準機遇進入高端酒零售市場的，鼎盛時期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南京、成都六個城市擁有直營和加盟共15個銷售門店，銷售包括茅臺、五糧液、郎酒、習酒等一系列高端酒水。
“2020年雖然有疫情，但我們的銷售其實受影響不大，因為畢竟有電商平臺做支撐。說實話當時來買酒的顧客都是一箱一箱的拿，而不是一瓶一瓶的買?！眲偳飳Α兑稽c財經》表示，那是一個酒類經銷商的好時光。
實際上，從2018年開始，高端酒的金融屬性就有意無意被賦予了出來。而各家的老酒在二手市場的交易活躍，也讓某些人動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尤其茅臺的一騎絕塵，再加上價格不斷調高和人為的爆炒，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重視這個市場并投資進去，希望通過囤積高端白酒獲取衍生價值，從而拿到高于投資的收益。
他進一步表示，就是這種金融屬性，讓很多高端白酒的銷售額高的嚇人。“去年上半年，很多老顧客來都是論件買酒，甚至有一些酒，比如說茅臺、特定年份的青花郎等酒，顧客都得提前在官網預約，定時來提貨?！?/p>
在他看來，“今年的高端酒一定不好做。”原因也很簡單，原本消費高端酒的人群目的大概有三：一個是送禮，一個是投資，還有一個是自用。其中規(guī)模最高，銷量最大的就是投資。
據(jù)他所知，有些人篤定很多高端酒，尤其是醬香酒會升值?！耙虼巳ツ攴敲┡_醬香酒漲勢非常快，像郎酒的銷量就曾以20%左右的速度遞增?！?/p>
但去年下半年開始出現(xiàn)市場頹勢的苗頭，對此劉悅秋認為，持續(xù)的疫情可能影響了很多投資者的信心，“去年年底的時候，我們茅臺以外高端酒的銷量就下滑了近5成?！?/p>
到了今年春節(jié)之后，他發(fā)現(xiàn)市場進一步顯示出下滑的趨勢，而且萎縮非?？??！?月份我們個別門店居然出現(xiàn)了一個月銷售額都不過萬的事情，這還別說支付房租了，連員工的工資都不夠。”
目前除了茅臺，其他的所謂高端酒都出現(xiàn)了積壓，他表示“甚至某些后來成長起來的酒企，由于去年上半年通過炒作賣的不錯，年底對標茅臺進行了漲價，結果我們3、4月份一瓶都沒有賣掉。”
因為銷售端無法變現(xiàn)，劉悅秋承擔了巨大的資金壓力。疊加疫情的影響，他僅保留1-2家門店的規(guī)模，其他門店只能關門歇業(yè)。
上不了市的大佬
當下茶和酒這對“難兄難弟”遇到的問題只在渠道端嗎？
4月28日，曾被酒業(yè)投資人寄以厚望的四川郎酒IPO再次折戟。雖然有當?shù)孛襟w從郎酒股份方面獲得確認，因原計劃募集資金項目已建成，根據(jù)公司發(fā)展需要暫停上市。但從郎酒2020年6月遞交上市申請書至今的一系列表現(xiàn)可以看出，經營上遇到問題以及國有資產、集體資產流失的歷史難點沒有處理好，是其屢次在IPO面前碰壁的重要原因。
在醬香熱潮流中，郎酒作為茅臺的小兄弟，用了幾年時間打造出僅次茅臺第二大醬香的地位，并一度將旗下產品出廠價漲到了1000元以上，超過了茅臺。與之相對應的是，“郎酒的存貨與資產負債率雙‘高’問題在整個行業(yè)也是有目共睹”，香港證券公司知名分析師林曦對《一點財經》表示，根據(jù)IPO招股書數(shù)據(jù)，2019年郎酒股份資產負債率66.06%，而茅臺的負債率為22.49%，“郎酒負債率約為茅臺三倍”。
按照同花順iFind統(tǒng)計，2019年18家白酒上市公司平均負債為32.34%，郎酒負債率超過行業(yè)上市企業(yè)平均負債率近2倍。
郎酒給出的解釋是“因為投資擴產以及存貨的增加造成的”，林曦進一步表示郎酒的存貨占營收比例較同行也高出一截。“IPO招股書里的數(shù)據(jù)很清晰，截至2020年底公司的存貨高達100.98億元，高于當年的營收93.37億元。其中，2020年半成品存貨79.52億元、庫存商品10.70億元”。
他認為，郎酒這樣的狀態(tài)非常不正常，而且白酒整個行業(yè)的存貨都在不停上升?！按尕浬仙鋵嵕褪且驗橘u不掉，想消化存貨或者提升自己存貨的價值，就必須把二級市場交易老酒的價值炒上去，這也是為什么郎酒一直抓著第二大醬香的名號不放的原因?！?/p>
在他看來，現(xiàn)在由于市場趨冷，郎酒的麻煩就來了。
“在終端，一些醬酒根本賣不出去，都是同行互相在倒轉，郎酒也如此，真正的銷量可能并沒有他披露的那么多”。林曦表示，他們團隊曾經想投資 A股幾個白酒品牌，特意對廣州深圳一帶的白酒市場做了調研。他認為此前眾多酒商涌入醬酒市場，現(xiàn)在渠道降溫屬于正?，F(xiàn)象，但他仍然有些擔心：“最怕的是最后一地雞毛，現(xiàn)在看這種可能性非常大?！?/p>
因此，二級市場對于白酒股的熱度早已減退，甚至在去年下半年就已經開始了相應的苗頭。萬得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21年12月31日，10家酒企的漲幅在10%以下，其中洋河、五糧液、皇臺酒業(yè)、金徽酒、順鑫農業(yè)的漲幅為負值，與2020年白酒行業(yè)受資本熱捧的行情截然不同。
今年初中金公司的研報也顯示，高端白酒自年初回調以來，其估值已反映出市場對經濟增長放緩、終端需求承壓及政策不確定性的悲觀預期。
對于另一個有金融屬性的茶產業(yè)，最近的資本市場也沒給“好臉色”。
5月11日，據(jù)深交所創(chuàng)業(yè)板發(fā)行上市審核信息公開網站披露，八馬茶業(yè)的首次上市進程已經被終止。雖然巴馬茶業(yè)經歷了證監(jiān)會和春交所三輪的問詢，尤其在科研等方面的回答不盡如人意，但資本市場的從業(yè)者普遍認為，八馬茶業(yè)終止IPO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經營出現(xiàn)了重大虧損傾向，潛在投資人并不認可其估值。
“在最后一次給證監(jiān)會回復中，八馬茶業(yè)披露了2022年第一季度的財務狀況。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22年3月31日，公司已實現(xiàn)營業(yè)收入約4.5億元，同比增長4.2%，但凈利潤出現(xiàn)9.88%的下滑”，林曦認為這個數(shù)據(jù)很關鍵，再加上截至2021年末八馬茶業(yè)擁有直營店410家中有191家處于虧損狀態(tài)，“如此經營現(xiàn)狀讓不少投資人感到疑惑，這種傳統(tǒng)企業(yè)有虧損傾向就來上市？”
更關鍵的是，林曦認為春茶的銷售已經明確顯露出今年茶葉市場是一個非常不景氣的狀態(tài)，“八馬茶業(yè)跟郎酒一樣有著高昂的存貨，這三年存貨占總資產的比例差不多平均在三成左右。這些東西放在平時金融屬性還在時，尤其是老茶供不應求狀態(tài)下可以轉做企業(yè)發(fā)展的資本，但在當下市場不好的背景下就變成了負擔。”
站在二級市場投資人的角度，林曦覺得沒有人敢為存貨高企且市場下行的企業(yè)上市買單?！拔矣X得金融屬性的消失，以及市場的走弱是郎酒和八馬茶業(yè)上市失敗的原因，也是白酒和茶這兩個行業(yè)被資本市場不看好的原因?！?/p>
一切都是“炒”出來的
在已上市的酒企當中，各家無疑也都感受到了資本寒冬的威力。2022年前四個月，19只白酒股僅有金種子酒一家錄得區(qū)間上漲，其余全線飄綠。其中順鑫農業(yè)更是錄得48.03%下滑，股價接近腰斬。
同時，基金經理也在一季度不同程度地減少了白酒股的持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家白酒上市公司中16只白酒股在2022年一季度的基金持倉相較于2021年四季度出現(xiàn)了下滑，僅伊力特和天佑德酒出現(xiàn)了持倉上漲。
有意思的是，疫情最嚴重的2020年白酒板塊因穩(wěn)定性還曾成為A股資金的避風港，2021年還出過資金在白酒板塊內輪動，不停助推高端白酒漲勢的行情。
“今年高端白酒漲不動，尤其是所有白酒都不被資本看好，背后是資本對于白酒現(xiàn)在情況的擔憂?！绷株赜X得消費高價酒的客戶基本面發(fā)生了變化，“以前被資本炒作引誘大規(guī)模買酒的人群，現(xiàn)在因為生產、資金、生活等問題暫停了這種投資傾向，甚至對這個投資市場有畏懼。”
“換句話說，市場上的酒價格被資本炒起來之后沒有了接盤者，那么二級市場投資人就不會看好這種公司的發(fā)展，對這種公司標一個低價就特別正常?！痹诹株乜磥?，資本這樣的選擇很合理。
資本對于普洱茶市場態(tài)度也是如此，以前普洱老茶市場翻來覆去就那么100多款，在旺盛的市場需求面前，價格自然一一走高，再加上資本的助推，就使得普洱老茶變成了帶有金融屬性的茶制品。
但也正因為資本的瘋狂涌入，這讓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機會，又加速資本進場，開發(fā)出越來越多的品種和不同的產品。最終激烈的競爭以及需求的減少，讓普洱茶老茶市場走到了今天這樣的一個局面。
“2020年前后是金融茶最猛的時候，一件普洱老茶能從幾百炒到上萬，在那樣的背景下茶企業(yè)怎么都掙錢，而且存貨下來都可以兌換成資金甚至當做貸款”，李震認為普洱老茶市場背后是很多分散的資本在助推，茶企得到了好處之后也參與其中。
“結果就是當金融茶玩不下去的時候，實體的企業(yè)都被拖下水了?！睋?jù)李震所知，今年有一些大的茶企老板已經撐不下去了，準備低價把庫存里的一些老茶拿出來賣掉回籠資金，已經不在意所謂的金融屬性和交易溢價了。
“這就是普洱茶市場價格崩盤的開始，惡性循環(huán)一旦開啟后面誰都止不住。”李震覺得這樣也挺好，“普洱茶最終肯定會回歸自己的價值本身?！?/p>
畢竟，在他看來只有少數(shù)原料好、工藝正確、倉儲規(guī)范的普洱茶才能越陳越香。“現(xiàn)在很多品牌推出的普洱老茶，放久了僅僅是一堆枯草，很難喝。”因為這些都是被資本催熟的品牌和技術。
而被資本催熟的品牌和技術如果沒有沉淀，就不可能有未來。
之前茶和酒行業(yè)有太多的資本入場，也有太多的既得利益者。但不景氣的市場會教會他們“一定要學會控制住自己的手和心”。畢竟，消費品只有使用屬性，沒有金融屬性。
*注：應受訪者要求，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