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在拆與不拆之間丨正午視覺

“我的故鄉(xiāng)她不美,要如何形容她?”

2022年06月25日沿風 蔡星卓 濟南來源:界面新聞

正午

攝影丨沿風

采訪、文丨蔡星卓

沿風是一位紀錄片拍攝者,他的老家在濼口,濟南北部的某個街區(qū)。十多年來,當?shù)厝私?jīng)常聽說這里要整體拆遷。沿風也一直在積累素材,想拍一部濼口變遷的紀錄片,留下一些人世滄桑的回憶。

不過,父親最近告訴他,濼口不拆了。沿風有點回不過神來:那片子還拍不拍呢?對當?shù)厝藖碚f,這事到底是喜是憂?一切仿佛被懸停,讓人無所適從。大概一年前,人們的期待曾達到頂峰——在開發(fā)商的規(guī)劃藍圖里,曾有過輝煌碼頭歷史的濼口,將被夷為平地,改造為古鎮(zhèn)主題的旅游景區(qū)。沿風父親后來得到消息,開發(fā)商沒錢了。在完成每家每戶的測量,甚至貼出了公示后,拆遷戛然而止。

十來年的拆遷傳聞就像一個笑話,但人們的生活再也無法回到過去。

今日的濼口和沿風童年時的樣貌沒有太大差別。二十年前,大家習慣稱這里為濼口街。但在沿風的印象里,濼口不像城里的街,更符合村鎮(zhèn)形象:“破”得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居民們幾年前才裝上防盜門。這個曾經(jīng)繁忙的千年碼頭,早已和商貿(mào)沒有太多關(guān)聯(lián),如今成了濟南天橋區(qū)的一個街道,最出名的是洛口醋和服裝城。濼口距離黃河確實不遠,向北幾百米是二環(huán)路,二環(huán)外就是黃河。從沿風家加蓋出來的三層房頂,再也聽不見黃河的奔流,只能聽到高架上跑運輸?shù)能嚵髀暋?/p>

2010年開始,濼口的居民們?yōu)榱四玫礁嗖疬w費,開始加蓋自家的平房。拆遷遲遲未到,多出來的屋子就租給外來的打工者。即便維持著和幾年前一樣的低廉租金,沿風卻發(fā)覺,現(xiàn)在愿意租房的人反而更少了。本地人也不太關(guān)心這里會變成什么樣子,只想拿著一筆拆遷的錢去新的地方。

年輕人缺席,老人們等待,過去幾年,濼口徘徊在拆與不拆之間。

在沿風的拍攝計劃里,他曾設(shè)想:在拆遷廢墟上升起一架無人機,用鏡頭俯瞰家鄉(xiāng)斷瓦殘垣的全景。這個鏡頭不可能實現(xiàn)了。兩年前,當他聽說拆遷規(guī)劃已出臺,便和朋友們拎著攝像機回了幾趟濼口。他還在特意在許多墻壁噴上自己設(shè)計的“拆”字涂鴉,為父老鄉(xiāng)親在家門口拍攝留念照。

拆遷終止,紀錄片怎么辦呢?沿風只好用已有素材,編成了一部20分鐘的短片,名為《濼口搖搖晃晃》。紀錄片本要記錄的主題和對象,已變得輕飄和無意義,但沿風想通了一點:片子拍出來,不管參不參展或是否公演,至少能“給這里的居民們留了一個念想。”

他試圖以黑色幽默來表達一種自嘲:很多人知道,家鄉(xiāng)是破敗的,但人們還是想要諂媚或歌頌它,因為它代表著我們的過去和來處。

2020年,航拍濼口的房屋。沿風本以為這是拆遷前的最后一場大雪。
沿風鄰居家保留的老物件,濼口北園鍋爐廠留念。
沿風家保留的老照片,是他和父親在黃河邊的合影。
2020年,濼口街道里的理發(fā)店。
2020年,沿風航拍的濼口風貌。
沿風家保留的老照片,是沿風表姐和奶奶在自家院子里拍的。
濼口有個區(qū)域叫大寺集,墻上常能見一個叫做“廣水”人寫的詩,沿風從未見過他本人。

 

對話

正午:在短片《濼口搖搖晃晃》中,你的家人提到濼口曾有“36條街、72條胡同”。從曾經(jīng)的碼頭到如今的“濟南小義烏”,現(xiàn)在的濼口是什么樣子?

沿風:在我成長的這二十多年間,濼口沒發(fā)生什么大事。航拍濼口收集素材時,我發(fā)現(xiàn)這里還是以前的面貌:零星的高樓圍繞著加蓋后的平房。我家是從2015年開始加蓋自家的平房,在鄰居里算晚的。由于一直沒拆,就空出來很多房間。

濼口一直是濟南經(jīng)濟上比較落后的片區(qū),又有服裝城,所以吸引了很多對住宿要求不高的外地打工人。光是我家的三層小樓就住著十幾個這樣的租戶,租金這幾年一直很低,一個月只要一兩百。除了租客,基本上只有老人留在濼口,他們很多并非沒有條件搬去市區(qū),但可能是對于拆遷傳言非常執(zhí)著,所以一直留在這里。

我?guī)状位貫T口拍攝,幾乎沒見過年輕人,但見到了從我兒時起就留在濼口的一個“傻子。這人看上去大概30來歲,走起路來已經(jīng)非常吃力。大家都說,每個村子都有這樣一個“傻子,他就像一個標志性的人物,從未離開。只是我覺得有些冒犯,最終沒把他剪輯進短片。

正午:濼口一直沒拆。你本想要拍攝拆遷前后的變化,現(xiàn)在覺得遺憾嗎?

沿風:大概在2021年中,父親說開發(fā)商沒錢了,但相關(guān)部門還在尋找新的開發(fā)商。聽到這個,我就知道拆遷遙遙無期了。作為創(chuàng)作者,或者對一個影片來說,這并不遺憾。

我曾經(jīng)認為自己站在拆遷廢墟上面的鏡頭非常重要,現(xiàn)在只能開始思考,怎么彌補這個畫面。我想到的第一版方案是將這個場景手繪出來,將主人公換成一個小男孩的虛擬角色,暗示我從小就聽說家鄉(xiāng)要拆遷。這個想法的靈感來自導演黃信堯等創(chuàng)作者。不過,這么做的話,要畫的東西太多了,只能放棄。后來我干脆把“沒拆成”擺到明面,當作短片的開頭,感覺這樣也挺有趣。

正午:你對拆遷持什么態(tài)度?

沿風:我對拆遷并沒有排斥或期待,因為我很小就搬到了濟南市區(qū),基本一年也就回鄉(xiāng)一次,拆遷并不影響我的生活。不過,對其他濼口居民來說,這說法流傳很久,又沒了下文,感覺很不好。尤其是那些其實有其他選擇、但依舊守在這里等待拆遷的老人,他們會覺得,這狀況有些戲弄人。

正午:除了短片里的內(nèi)容,你還拍了哪些有意思的素材嗎?

沿風:拍這個短片,我并不只是導演,我也是這幫鄰居的晚輩,所以我需要照顧父老鄉(xiāng)親們的情緒。拍攝中的采訪部分舍棄了很多內(nèi)容,我害怕會激化居民之間的矛盾,或者有家丑不可外揚的考慮。比如短片中出現(xiàn)過一個爺爺,其實是居民拆遷組織的帶頭人,他總能掌握第一手的拆遷政策。由于人物過多,信息比較混亂,所以整段都被我放棄了。還有一個長輩,其實是算命先生,因為房子的事情,和家人有不少紛爭。還有一場是家人一起吃飯,閑聊時他們提到濼口碼頭上曾經(jīng)的幫派老大等傳聞,他們提醒我不要拍進去。我父親也是片子的把關(guān)人之一。所以最終只剩下了閑聊和沒什么立場的談話內(nèi)容。

拍這個片子有一個重要意義,就是給濼口的老人看,所以,它不應(yīng)該裝腔作勢。這個片子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留念,我不會再拍攝更多,或剪輯成更長的版本。那樣就小題大做了。

正午:你在濼口的大街小巷涂鴉時,居民們什么反應(yīng)?

沿風:在舊街區(qū)涂鴉,有新青年的視角和沖突感。我將涂鴉設(shè)計成“拆”和“發(fā)”的結(jié)合體,這樣不會像純涂鴉那樣,因為藝術(shù)性過強而有違和感。周圍居民看到我涂鴉,都覺得挺新鮮,在旁邊觀望。有一些居民會誤以為涂鴉和拆遷有直接的聯(lián)系,會問我什么時候能真正拆遷。

2021年回濼口拍攝時,沿風決定在街道里涂鴉,噴上他自己設(shè)計的文字圖案。沿風在短片中說,把“拆”和“發(fā)”聯(lián)系在一起,多少是一種祝愿,“還能讓冷冰冰的‘拆’字多一點溫度”。
沿風噴在濼口街頭的涂鴉。
沿風噴在濼口街頭的涂鴉。
沿風在濼口街頭涂鴉“恭喜發(fā)拆”。

正午:你覺得離開故鄉(xiāng)和懷念故鄉(xiāng)矛盾么?

沿風:我覺得,懷念故鄉(xiāng)和距離故鄉(xiāng)的遠近沒有太大關(guān)系。我拍這個短片有些諷刺和自嘲的意味——20多年我都沒有想過要回去,直到聽說要拆遷了,才決心為老家做些事情。我的本意只是想記錄拆遷這件事情,并不闡述任何立場。就像陳升在《歸鄉(xiāng)》里唱的,“我的故鄉(xiāng)她不美,要如何形容她?我的母親她不美,要怎么形容她?”我認為母愛和故鄉(xiāng)有一種共性,母親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故鄉(xiāng)也是普通的故鄉(xiāng)——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自己的家鄉(xiāng)是破敗的,所以才想逃離,但人們就是想將這種情感強加在上面。而我想做的,是摒棄人們對故鄉(xiāng)的濾鏡,先承認它的“不美”,然后再追問自己,這樣的故鄉(xiāng)有哪里讓我留戀。

正午:你之前的拍攝經(jīng)歷是怎樣的?受到哪些作品的影響?

沿風:大學時家里想讓我做銀行柜員,所以我學的是經(jīng)濟學。后來,憑興趣我自學了視頻拍攝和制作,也找到了靠畫畫賺錢的路子。因為不是科班出身,這個短片的拍攝有時候手忙腳亂的,沒有紀錄片經(jīng)驗和敏銳的直覺,很多素材是臨時拿起相機拍的,很多好的對話可能聊到一半才想要掏出相機拍攝。

影響我創(chuàng)作這個片子的電影有兩類,一是賈樟柯、王小帥和耿軍等人的嚴肅作品,關(guān)注的都是被時代遺棄的人,有種落魄的蒼涼感。另一類是《陽光普照》、《大佛普拉斯》、《誰先愛上他的》這類臺灣電影,比較俏皮和幽默,一直在打破“第四面墻”。

正午:拍這部短片對你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沿風:拍這部短片前,我找了很多大齡朋友要濼口的歷史資料。有個老濼口居民跟我說,現(xiàn)在的濼口有很多加蓋的房子、外來人、現(xiàn)代的東西,不像以前濼口那么“純粹”。但在我看來,不論是他那代人記憶中的最純粹的濼口,還是眼下這個“四不像”的濼口,以后都會消失,成為一些人的記憶,總要有人去記錄。

我覺得,與其說我拍了一部短片,不如說是做了一件事。不論是在短片內(nèi)做的,比如涂鴉、給老人拍照留念,還是片子出來以后給這里的居民們留了一個念想,這些可能都比片子本身重要。濟南這種事兒太少了。我們總能從銀幕上聽到西北話、南方話,但很少能聽到濟南話,但其實這片土地不缺這些契機,可能是因為缺乏一些本土的文化自信吧。

 

沿風的老家位于濼口永祥街,以下是沿風2021年為永祥街和臨街居民在各自家門口拍攝的部分照片:

短片《濼口搖搖晃晃》:

 

——完——

沿風,山東濟南人,紀錄片拍攝者,野生青年藝術(shù)家。

本文采訪者蔡星卓,界面攝影記者。

表情
您至少需輸入5個字

評論(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