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國企業(yè)家》記者 譚麗平
編輯|米娜
初冬,下午4點,鶴崗的天就幾乎全黑了。路上行人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在家附近擺攤的鄭立民,看著稀疏的人影隱入樓道,愁容再上心頭。
一年多前,鄭立民無意間在網(wǎng)上刷到了鶴崗的新聞,動了來鶴崗定居的心思。通過中介,他花費2.9萬元遠程“代購”了一套67平的頂樓毛坯房。今年5月20日,47歲的鄭立民開著早年買的私家車,帶上妻子和全部家當,從當時打工的工廠所在地山東濰坊來到鶴崗。近2000公里,他足足開了23個小時。
今年8月,經(jīng)過近三個月的裝修,夫妻二人正式入住新家。新家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十分受外地買房人歡迎的“網(wǎng)紅小區(qū)”。房子新建沒幾年,很新,周邊還有早市、超市、廣場,距離市區(qū)也就十多分鐘車程,生活設(shè)施齊全。
之后是生計問題。夏天,凌晨2點,鄭立民便開車去往兩公里外的物流廠進貨,趕在4點天亮前到達附近較大的零公里早市,占據(jù)一個好點的攤位。與賣瓜子、賣橘子、賣粉條、賣排骨、賣大油餅等商販,湊成一個熱鬧的早市。8點早市結(jié)束,他隨后轉(zhuǎn)移去附近的錦繡小區(qū),這邊住戶、商販多,人流相對較大。他出攤一擺便是一天,夏天能擺到晚上七八點,冬天擺到下午四五點。
攝影:譚麗平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直到最近,擺攤的地段突然新增了城管。白天賣菜的時間迅速被壓縮為天黑前的一個多小時。于是,一天一二百元的收入,驟減為三五十元,甚至“不開秤”——鄭立民的定居決心,開始有了一絲動搖。
來之前,鄭立民沒有太多顧慮,“之前在外邊租房,想著買房有個家,就來了”。盡管在鶴崗舉目無親,但兩個人在鶴崗的生活還算適應(yīng)。只是后來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生存問題”的思考,還是少了。
鄭立民略帶波折的鶴崗定居經(jīng)歷,是近幾年來許多外地人鶴崗追夢的真實寫照。因為想“有個家”,2019年,在外漂泊了半輩子的浙江舟山船員李海,千里奔赴鶴崗,花費5.8萬元買房定居,并將此過程記錄在貼吧。從此,鶴崗的“白菜價房”一夜成名。今年10月,95后的女子帶著貓,逃離大城市與原生家庭,去鶴崗花1.5萬元買房安了個家的新聞,再度刷屏,還帶火了同樣房價低廉的遼寧省阜新等城市。三年來,鶴崗,已成了許多難以在大城市安家的人的“圓夢之地”。
當然,不只有低房價,資源枯竭、人口流失、財政重整,也是這個小城隨之出現(xiàn)的標簽。2022年11月,《中國企業(yè)家》實地探訪,試圖撥開白菜房噱頭之外,一個真實的鶴崗。這是一個標準的東北小城,偶然間被推上互聯(lián)網(wǎng)流量之巔,最后與失意群體來了一場雙向奔赴的故事。
年輕人的烏托邦?
鶴崗市位于黑龍江東北部,與俄羅斯隔江相望。從北京到鶴崗,地圖上顯示的距離長達1647千米,相當于北京到湖北、江西的距離。但交通上最快速的到達方式,是搭乘兩個半小時的飛機到佳木斯市,再從佳木斯拼車一個多小時到鶴崗。
記者抵達鶴崗時,已是傍晚6點,此時天空已全部被黑夜籠罩。車輛穿梭在非核心主城區(qū),街邊的五金店開始拉下門簾,汽修店、超市、鶴崗小串還在運轉(zhuǎn)。除了一處寫有“迎賓門”的建筑,以及目及之處少有高樓,鶴崗城市街道與普通小城別無二致——沒有太多記憶點。后來從當?shù)厝丝谥械弥?,?jīng)過了“迎賓門”,也就意味著入了城。
攝影:譚麗平
2019年以前,鶴崗在當時中國600多個城市中,名聲不顯。但一篇名為《流浪到鶴崗,我五萬塊買了套房》的文章,打破了這座城市的寂靜——“漂泊客”來了。
迪亞也在2019年時看到了鶴崗的新聞。當時,他在上海生活,曾參加過《中國好聲音》,依靠演出、音樂培訓(xùn)、音樂制作,以及各大平臺上歌曲的版權(quán)費生存。
生命的前30年,迪亞居無定所。由于父母離異,從大學(xué)期間開始,他就天南海北地跑夜場、跑演出、寫歌,掙生活費。這也養(yǎng)成了他隨遇而安的性格,“門一關(guān),床一躺,身在哪里,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區(qū)別”。一個人闖蕩時,他在上海租一個17平米的房子,每月只需要2100元的房租。但與妻子結(jié)婚后,他就不得不租一室一廳,房租5400元,占據(jù)了他當時收入的一半。
2020年疫情來臨,商演、培訓(xùn)停滯,迪亞直言“在上?;觳幌氯チ恕薄9庖荒曜夥烤鸵呷f,加上朋友多、聚會多,“光出不進”?!白约阂粋€人時還行,結(jié)婚以后,我就覺著挺對不起我媳婦兒,老這么擱外邊兒浪蕩著也不是回事兒?!彼_始斷絕無用社交,籌劃去鶴崗定居。
2020年4月,迪亞找中介看中了一套房,便和妻子第一次來到鶴崗。他們目標非常明確,5萬以下的房子,因為他也拿不出更多的錢。從佳木斯到鶴崗的客車上下來,他看著周邊滿是層高六七樓的房子,直呼“好家伙”——這小城市,怎么連高樓都沒見到幾棟?彼時,他還帶著嘲諷的心態(tài)在看待周遭的一切。直到一通考察下來,他發(fā)現(xiàn),“鶴崗遠遠超過了我的期望值”。
迪亞考察的第一個重點,是治安。這是他在外多年最看重的一點,結(jié)果令他很滿意:鶴崗街道隨處可見“天眼”,另外新聞上掃黑除惡也進行得徹底;其次是城市的配套設(shè)施,鶴崗作為地級市,廣場、商超、三甲醫(yī)院、學(xué)校等配套設(shè)施相對齊全;還有,1元的公交半小時可達全市區(qū),出租車6元起步(現(xiàn)在多加了1元的燃油費)。
發(fā)現(xiàn)第一家中介“貨不對板”之后,接下來的一周,迪亞把鶴崗當?shù)氐闹薪椤鞍祖瘟藗€遍”,每天坐上不同中介的車去看房。盡管沒有選到心儀的房子,但他一點都不灰心。因為,與沒找到合適的房相比,如果發(fā)現(xiàn)鶴崗“低房價”是個假信息,“那才是真正的失望”。
攝影:譚麗平
一個月后,迪亞在第二次來鶴崗前,先郵寄了自己所有的家當,抱著不買到房不罷休的心態(tài),斬斷了回去的退路。2020年5月的一個周四,迪亞看中了一套建于1983年的老小區(qū)的三樓,不到50平,4.5萬元。房子帶著簡單裝修,距離周邊的廣場、夜市、市區(qū),也都不遠。周五,他就拉著戶主去過了戶。
在鶴崗定居的近兩年來,迪亞依舊從事著音樂相關(guān)的工作。憑借在音樂上的專業(yè)知識,他的工作選擇更多。采訪他的那天,他上了4堂培訓(xùn)課,對應(yīng)的收入為200元。平時鶴崗有些演出,也會邀請到他。他的妻子則找了一份中國移動話務(wù)員的工作,一個月打底兩千多元,業(yè)績好點時,能有三四千元的月收入。前不久,迪亞新買了一間一樓門面,雇了人,開了一家小服裝店。他想著,母親以后來了,也有居所。
在鶴崗的生活是閑適的,平日夫妻倆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逛逛早市,做飯,偶爾出去探店。盡管身處東北,但鶴崗物產(chǎn)豐富,尤其夏天,“小區(qū)樓下全是老頭老太太的攤,賣的都是自己種的菜,一把小白菜、韭菜都只要一塊錢”。
在鶴崗定居之后,這些“鶴崗定居客”常常通過群聊聯(lián)系。迪亞所在的定居群,其中外地人真正在買房并定居的,有六七十人。群里偶爾嘮嘮物價、分享美食。一次,佳木斯新開業(yè)了一家超市——“折扣力度賊大”,于是有人花一個半小時坐客車去佳木斯搶購;某天熱聊,迪亞發(fā)現(xiàn)最近與鶴崗有關(guān)的上新聞熱搜的當事人,竟然也在群里;也有人在群里從不冒泡。
據(jù)迪亞的觀察,外地去鶴崗的“啥人都有”。有外地年輕人過去后,玩網(wǎng)絡(luò)游戲掙錢;有人來了之后當外賣員,一個月能賺五六千;一個年薪25萬的大叔,兒子已經(jīng)上大學(xué),和妻子關(guān)系不好,沒離婚,最后決定去鶴崗;也有兩口子,“背的一個包就是兩萬六”,卻也在鶴崗買了房?!坝绣X的、沒錢的都有”,只是迪亞也想不明白,背著2.6萬元的包,為什么會來這“杳無人煙”的地方?
這些來鶴崗定居的人,多少有點“隱居”的意味。記者約訪的多位采訪對象中,不少人隱晦地表達了自己不愿意接受采訪或見面的態(tài)度,不被打擾是他們的社交理念。最后記者通過線上和匿名的形式,采訪了一些愿意出來聊聊的,定居或曾去鶴崗定居的人,了解他們想法的碎片。
攝影:譚麗平
肖安,今年夏天在鶴崗南山區(qū)安了家,房子加裝修、電器共花費了16萬元。作為南方人的他,之前沒有體驗過北方的大雪。加上當?shù)氐姆孔雍鼙阋耍е盁o所謂的態(tài)度”就買了。去鶴崗前,他也在大城市生活工作,每個月交完房租,勉強只夠生存,加上疫情反復(fù),于是就和對象一起決然去了鶴崗。他的好朋友也在樓上買了一套房。不過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正式工作,雖然鶴崗的工作不少,但適合自己的不多。如今冬天已到,他決定天氣暖和了再看看。
大靜靜,溫州人,來鶴崗之前在義烏做電商,一年收入20萬元左右。2020年10月,同樣被低房價吸引,懷揣對東北雪景的憧憬,她在鶴崗花4萬元買了一套頂樓的房,2021年3月底來到鶴崗。
來鶴崗的第一周,就有兩位鶴崗本地的網(wǎng)友,帶她去撫遠市自駕游。這是中國最早迎接太陽升起的地方,北方遼闊的風景和旅行帶來的新鮮感,讓她很快決定定居鶴崗。原本,只打算花2萬元裝修,最后花了4萬元。
她將自己的經(jīng)歷記錄在短視頻上,在鶴崗的第一年,收獲了4萬粉絲。期間,她擺過攤、做過裝修、俄羅斯代購、農(nóng)產(chǎn)品帶貨。2021年11月,因為“不想被說蹭流量”,她還與人合開了一家火鍋店。
不過,今年10月,她決定暫別鶴崗。她說,實體生意讓她一天20個小時被困在店里,身體吃不消,加上在南方買了房子,她“需要保留一點存款,回南方掙錢”。
“什么時候會再回鶴崗?”記者問。
“發(fā)財了就去?!贝箪o靜回答。停頓了一會,她說,“想賺錢的話,就待在南方,想度假就去鶴崗,目前是想保持這種狀態(tài)?!?/p>
無論去鶴崗定居的理由是什么,最大的吸引力源頭,還是低廉的房價。迪亞算了一筆賬,鶴崗房價600元/平米,一個月掙3000元,一個月可以買5平米,一年就可以買一套房?!拔乙獢R上海,算算我得多少年能買房子?我得向天再借500年?!钡蟻喆蛉さ?。這也是他甘心待在鶴崗的原因。
攝影:譚麗平
房價真相
房價,能輕易打開一個鶴崗本地人的話匣子。
在鶴崗的九州松鶴小區(qū),當?shù)鼐用癯h方一指,“以前這塊都是平房、土地,甚至這里沒有房子,是河溝”,順著她的指尖移動,范圍已覆蓋了目及之處;出租車上,聽聞有一萬五的房子,司機連連擺頭,直言“現(xiàn)在哪里還有這么便宜的房子”,隨即開始吐槽城市的老齡化、年輕人的出走;在五指山早市,隨意談?wù)撈瘊Q崗的房價,一位年輕女商販也熱情地湊過來,“我老妹,在新加坡都聽說了鶴崗1.5萬元一套的房子?!?/p>
鶴崗的熱度每加熱一次,都能很快傳導(dǎo)至小莫的手機上——咨詢增多了。
任何問題和需求拋過去,小莫總是平靜地回應(yīng)著。這或許是他近兩年來當房產(chǎn)中介練就的本領(lǐng)。初次見面時,他坐在主駕駛位,注意力卻全在手機上,用文字和語音交替著回復(fù)紛繁的消息。1989年出生的小莫,穿著黑色棉襖,身形消瘦,頭上已有絲絲白發(fā)。見來人上車,他溫和地打著招呼,像老朋友一樣。聊天過程中,他能夠精準捕捉你的需求,作出解答。
這一天,小莫帶記者看了6套房。最便宜的一套,是房齡近二十年、位于頂層6樓的二手毛坯房,60多平米售價2.5萬元,算下來一平不到500元;最貴的則是一套電梯房,90多平算上裝修不到20萬元。
針對網(wǎng)絡(luò)上流傳的一兩萬元一套的房子,小莫回復(fù)說:有,但位置一般更偏遠,位于頂樓、面積更小,更重要的是,房齡更老。
這些房子還有一個共同點,多為棚改回遷房。據(jù)小莫介紹,鶴崗目前80%以上的房子都是棚改回遷房,最近十年修建的房子,則95%都是回遷房。價格低的“白菜房”也恰恰是以此為主。面積小、步梯房、位于頂層,一些剛剛建成交易的棚改小區(qū),成交后還不能立刻拿到房產(chǎn)證。
《南方周末》報道,鶴崗市每年發(fā)布的政府工作報告顯示,自2013年開始大力推進棚改政策后,2013~2018年6年期間,鶴崗共建設(shè)約16.6萬套各類保障性住房。而根據(jù)最近3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顯示,2019年鶴崗建成保障性住房7145套,2020年安置回遷保障性住房6076套,2017到2021年5年里,棚戶區(qū)改造惠及市民7萬余戶。
以每套住房2人計算,則18萬套的住房至少惠及36萬的人口。而第七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20年11月1日零時,鶴崗市常住人口為89.1萬人,與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105.9萬人相比,減少16.8萬人,下降15.86%,年平均增長率為-1.71%。其中,鶴崗市轄區(qū)(包括工農(nóng)區(qū)、南山區(qū)、興安區(qū)、東山區(qū)、向陽區(qū)、興山區(qū),即“六區(qū)”)常住人口為54.54萬人。
一方面是增加的房屋數(shù)量,另一方面是流失的人口,當市場供需不對等,導(dǎo)致鶴崗的房源出現(xiàn)了過剩。
攝影:譚麗平
在鶴崗街頭,隨處可見租房賣房的小廣告,夾雜在排列整齊、顏色統(tǒng)一的棚改房中間?!芭d安臺興建小區(qū),5樓78平6萬,5樓70平5萬,4樓70平6.2萬,松鶴B小區(qū),5樓54平4.5萬”,一張A4紙的廣告上,羅列了四套房的信息——也不知是戶主手頭上房產(chǎn)真的多,還是中介代賣。
在鶴崗,人手幾套房并不是稀奇事。2015年跟隨丈夫回到鶴崗的佳佳,11月7日剛剛買下了在鶴崗的第五套房。買第一套房,因為便宜買了個頂樓;第二套是為父母買的一套電梯房;第三套則用于日租房生意;第四套房為兒子買了一個頂樓學(xué)區(qū)房;第五套,則由于父母年紀大了,給父母買的電梯房還未裝修好,正巧碰到合適就買了。
佳佳曾經(jīng)在北京北漂了10年,去鶴崗之后,她做過微商、賣過護膚品。2020年5月,無意間拍了一個家附近小區(qū)廣場的短視頻,配上“這里的房子白菜價”的標題,她的作品就火了。第二天,這條視頻的播放量達到100萬,因此有四五千人申請?zhí)砑雍糜?,詢問鶴崗相關(guān)的情況。沒多久,她順其自然成為了一名房產(chǎn)中介。
“中介和民宿已經(jīng)算是鶴崗的新興行業(yè)了?!币淮伍e聊中,一位在鶴崗買了三套房產(chǎn)的旅游博主表示。
小莫也是在2019年鶴崗白菜價的房子大火之后,開始從事房產(chǎn)中介的。小莫是土生土長的鶴崗人,在哈爾濱讀大學(xué),北漂3年之后回到鶴崗。在鶴崗的5年多,他做過餐飲,在體制內(nèi)、私企都待過,但每份工作時間都不長。直到2020年,他開始玩起了短視頻,彼時主要拍些美食、風景。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向他咨詢鶴崗房產(chǎn)相關(guān)的問題,2021年初,趁著鶴崗的熱度,他開始賣房。
每天,他的工作就是接待外地來的客戶,回復(fù)網(wǎng)友的消息,以及滿城跑過戶、暖氣費報停等手續(xù)。如今,他會非常熟練地介紹本地房產(chǎn)特點:本地人裝修,喜歡將廚房設(shè)置在陽臺上;北方的墻體,厚度能有個八九公分,這是為了做外墻保溫。東北人的健談基因,在接待陌生人上發(fā)揮了重大作用。不到兩年,他手中的房產(chǎn)成交量已達到200套左右。最多的一天,他同時賣出5套房。
像許多網(wǎng)紅博主一樣,他也有成串的鑰匙。這些鑰匙隨身放在車上,看房前,他會趴在鑰匙堆里仔細尋找。有賣家的,也有買家的——
大多數(shù)客戶不會真的來鶴崗。十分之九,都是由小莫遠程代辦,于是鑰匙也由其代管。從買房到裝修,只需要交錢,這些從未來過鶴崗的外地人,就可以在這座小城成為房主。而成功買完房的外地人中,十分之九也不會前來定居,單單就是買一套房放著。
鶴崗房價熱度的高漲,也讓中介越來越多。不少近兩年剛過去定居的“新鶴崗人”,也專職做起了中介。據(jù)小莫觀察,兩年前鶴崗從事房產(chǎn)中介的可能只有四五十人,如今“不下百人”。
熱度高了,他感覺到,一些熱門小區(qū)的房價已有所提升。
煤城挽歌
盡管外地人將鶴崗視為“烏托邦”,但本地人還是很詫異,“有人會來這旮旯?”
一位本地人,這樣描述她眼中鶴崗的畫像:轉(zhuǎn)型中城市,結(jié)構(gòu)單一,人員也單一。
在因“低房價優(yōu)勢”受到關(guān)注之前,鶴崗更多是作為一個典型的資源型城市而存在。1914年,中國人曹鳳陽意外在鶴崗發(fā)現(xiàn)煤苗,1918年鶴崗煤田正式開掘,由此開始了鶴崗煤炭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和鶴崗工業(yè)化城市的進程。
如今,鶴崗城市中還留有過去輝煌的戰(zhàn)績。與煤炭相關(guān)的選煤廠,距離鶴崗市中心比優(yōu)特時代廣場僅一街之隔;負責工人生命安全的鶴礦總醫(yī)院,如今是鶴崗三家三甲醫(yī)院之一;還有鶴崗國家礦山公園、鶴崗博物館里,都見證著鶴崗煤炭百年開采歷史。
至今,在鶴崗街頭隨便拉個大爺一問,不是自己從礦上退休的,就是有家屬在礦廠工作。11月4日,在興安區(qū)的興安臺,記者遇到了三位已經(jīng)退休的興安礦礦工。據(jù)當?shù)厝朔Q,興安礦曾是鶴崗九大煤礦中最大的礦企。而距離興安礦和俊德礦相對較近的興安臺,曾經(jīng)是鶴崗頗為熱鬧繁華的地段之一。
老人們聽力欠佳,憑借拼湊的記憶,他們還原了興安礦曾經(jīng)輝煌的過去:大概是1989年,興安礦迎來了最巔峰的時期,礦上職工最多有12000名。其中一位老人至今還記得自己入礦廠工作時候的工號,10656。彼時的興安臺,人擠人,自行車不是用來騎,而是需要“橫著推”。
而一位老人退休的2012年,興安礦已只剩下8000人。如今,人數(shù)更少,“一些小井都比大礦人多”。
鶴崗最大的露天煤礦。攝影:譚麗平
鶴崗的命運與煤礦的興衰緊緊串聯(lián)。伴隨著鶴崗煤礦的榮光過去的,是鶴崗近幾年遭遇了資源枯竭、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單一的困擾。2011年,鶴崗市被國家確定為第三批25座資源枯竭型城市之一。
11月5日,記者乘坐出租車時,遇到了一位俊德煤礦的工人季師傅。現(xiàn)年47歲的他,1994年參加工作就在礦廠上班,下班后跑出租賺外快。開車時,他正在與出租車群里的群友分享:職工過生日,礦上會下發(fā)200元的生日津貼。鶴崗大概有2300臺出租車,許多司機都喜歡在車內(nèi)與同行聊著語音,打發(fā)時間。
季師傅目前的崗位是地面調(diào)度,月工資在3000元左右。他沒有選擇下礦,下礦工作收入更高,大概能有四五千元,但下礦需要“一宿不合眼”。說到這,季師傅頓了頓,“礦山你不知道啊,因為你沒接觸過這個行業(yè),接觸這行你就知道,都挺辛苦?!?/p>
在他印象中,俊德礦至少經(jīng)歷過三次減員,從最高峰的七八千人,到目前只有大概2900人。一年到頭,季師傅只有春節(jié)放三天假。每個月,有15個夜班,隔一天上一個。也就是這隔出的時間,他用來跑出租,每個月也能掙3000元。
聽到外地人要來鶴崗買一兩萬的房子,季師傅感到很詫異,一方面是覺得沒有這么低價的房子;另一方面是疑惑年輕人的到來。在他工作的礦上,除了一些技術(shù)工種,最年輕的職工也至少35歲。他的兒子今年22歲,目前正在考研,他一直倡導(dǎo)的教育理念是“必須得考出去”。家族里的年輕人,要么當公務(wù)員留了下來,要么家里有能耐,但凡是沒結(jié)婚的,目前都待在外面。
年輕人的出走,也讓老齡化成為這座東北小城畫像中,色彩最濃烈的畫面。
攝影:譚麗平
如果在一個溫暖的上午,走進鶴崗街道,你可以隨處見到老年人。鶴崗老人常見的娛樂方式,就是“溜達”。背著手、拎上一口布袋,在街邊緩慢行走。腳步一顛一跛,袋子跟著一搖一擺。
天氣好的時候,樓里鄰居開始串門,手臂夾著一張折疊椅,輕車熟路躥到牌友家里搬桌子,三兩分鐘就迅速組成一場牌局。不打牌的老年人,在花壇邊墊上幾塊墊子,拉上幾個鄰居,便足以消磨上午的時光。遠處,叫賣車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白菜、土豆、蘿卜、地瓜、老黃瓜……”
公園、廣場和早市,更是老人們的天下。10月29日的五指山公園,門口廣場被分為兩半,一半由衣著鮮艷的女士們占領(lǐng),手持手絹和扇子,聽著音樂扭秧歌;另一半則是扎堆的老頭,穿著暗色系的皮衣皮靴,站著聊天。公園休息椅子上,每張椅子都坐著兩三位老人,偶爾相看無言,或淺聊兩句。
攝影:譚麗平
上午10點,已經(jīng)有老人開始從公園撤離,更多的大部隊,則在一旁通往五指山早市的紅色塑膠道上穿梭。市場上,“野生”“手工”是高頻詞,棉襖、風水、針灸、養(yǎng)生、舊書的攤位,則展示著東北早市獨有的特色。
時至今日,資源依然是鶴崗賴以生存的根基。據(jù)2021年鶴崗市國民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2021年,鶴崗實現(xiàn)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GDP)354.2億元,較上年增長7%,2021年全市規(guī)模以上工業(yè)企業(yè)增加值比上年增長12%。主要行業(yè)中,煤炭開采和洗選業(yè)增長20.3%,非金屬礦采選業(yè)增長7.1%,電力、熱力生產(chǎn)和供應(yīng)業(yè)下降5.1%,非金屬礦物制品業(yè)增長21.3%。
不過,在互聯(lián)網(wǎng)流量的加持下,鶴崗過去的沉淀也為未來爭取了新的機會。
比如,因為煤礦而興的城市配套建設(shè),正成為外地年輕人定居鶴崗的保障。佳佳目前主要生活在興安臺,她的粉絲購買的房子也有很大一部分位于這里。這里有醫(yī)院、學(xué)校,有蜜雪冰城,有當?shù)剡B鎖的比優(yōu)特超市,也有早市,生活便利,相互之間也能有個照應(yīng)。而只要在鶴崗六個區(qū)的范圍內(nèi)活動,十幾分鐘車程就能到達市中心。
至少,不少人認識了鶴崗,鶴崗正在發(fā)展石墨產(chǎn)業(yè)和旅游,有人買了房,也準備用于避暑、旅行。就像在佳木斯飛往北京的飛機上,一大半都是中老年人,其中不少準備在北京轉(zhuǎn)機,去往云南、海南,度過一個溫暖的冬天。
老去的軀殼和新來的血液也能取得某種平衡。正如迪亞所說,“把家安到鶴崗,但把眼光放到全世界。有機會的話,我不會選擇貓在一個小城市里了此一生,哪怕只有1%的希望,我也要去爭取一下?!?/p>
是夜,在一個一百多人的“鶴崗定居群”里,有人還在籌劃著,什么時候去鶴崗。
值班編輯:王怡潔 審校:張格格 制作:崔允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