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蔡星卓
圖 | 《在鶴崗安家》紀錄片
在當?shù)厝丝磥?,鶴崗只是一個普通的東北小城;但在媒體和外來者眼中,鶴崗卻有另一番面貌,因房價低而獲得避世桃源般的神秘光彩。
小圓是鶴崗本地人,她記得兒時過年的情景:家家戶戶住平房,自家就有個院子,逢年過節(jié)可以掛紅燈籠、放鞭炮。還沒到年三十兒,大人們就開始炸丸子、麻花、蕉葉,再和買來的瓜子、花生一起,放在院子的大缸里凍上,以防老鼠偷吃。除夕夜的年夜飯,大人們會為已故的親人多放一副碗筷,盛上單數(shù)的餃子。正月十五還要給逝者送行,大人們會領(lǐng)著孩子站在路邊,隔一兩米放點鋸末屑,點上蠟燭……
今天的鶴崗和大部分城市沒有區(qū)別,住在樓房里的人很難體會平房和院子里的年味兒。被吸引到鶴崗買房和安家的人,除了房價,他們看重的到底是鶴崗的哪些魅力呢?紀錄片導(dǎo)演秦瀟越曾在2021年中秋節(jié)在鶴崗拍攝過幾位移居此地的年輕人,因此被許多媒體采訪。最近我們與秦瀟越、紀錄片的主人公之一靜靜,還有鶴崗本地人小圓聊了聊。
以下是他們眼中的鶴崗:
小圓:本地年輕人都不愿意留下
我是鶴崗人,80后,在一家企業(yè)做財務(wù)。
在低價房的標簽和鶴崗綁定之前,外地人更熟悉的,應(yīng)該是各地能看到的“鶴崗小串”,還有從這里走出去的餐飲品牌——喜家德水餃。在我看來,熱搜和外來購房者并不能拉動當?shù)亟?jīng)濟,這個城市的過去和現(xiàn)在依賴的一直是煤炭業(yè),整體經(jīng)濟相對落后。
鶴崗不大,從東到西,一趟公交車一個小時就能走完。雖說的確有讓人驚訝的幾萬塊的低價房,但上百萬的房子也不少。和所有城市一樣,房價會受到地段、開發(fā)商等因素影響。在當?shù)刂W(xué)、中學(xué)周邊,也有所謂的學(xué)區(qū)房,價格不低。一般說來,開發(fā)商蓋的商品房是每平方三四千元,整套房子賣到上百萬,毛坯別墅可以超過三百萬。而棚戶區(qū)的改造房價格就低一些,也有開發(fā)商將商品房給了政府,劃歸為棚改房而低價出售。十幾年前的棚戶區(qū)改造,讓很多住平房的家庭分到一套或好幾套房。我想,在鶴崗買房投資的人應(yīng)該不多,因為升值空間有限。
鶴崗年輕人大多不愿意留在本地,高考時都報外地院校,畢業(yè)了也不愿意回黑龍江。畢業(yè)回到本地的年輕人,如果考取公務(wù)員,工資有可能超過4000塊,在企業(yè)的話,工資更低。比起大城市,這里沒什么人文氣息,中小學(xué)師資薄弱,因為子女教育方面的考量,不少人向外移居。這里冬天寒冷,老年人心血管疾病也多,近些年很多老人都去山東或者海南過冬。
不過,鶴崗也算適合居住的城市,這里四季分明,可以找到總價不超10萬元的房子,物價低,網(wǎng)絡(luò)購物也方便。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能理解那些從外地來買房的人,也許他們沒有能力在大城市買房,鶴崗成功地吸引了他們。
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中,我很少接觸來鶴崗的外地人。我覺得,本地人和外地人可能各有各的圈子。一個人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也不容易遇到掏心掏肺的朋友,他們可能會“報團取暖”吧。
靜靜:在鶴崗有個家,感覺心里有了退路
我叫靜靜,溫州人,80后。很多人通過直播平臺認識我,我曾用短視頻“直播”了自己在鶴崗安家與離開鶴崗的整個過程。
去鶴崗之前,我在義烏生活了將近兩年。從衣服、襪子到毛巾、四件套,我的電商生意覆蓋了大部分小商品。那時我住在義烏的一個電商村,下樓就可以拿貨或者發(fā)快遞,一室一廳的房子,一年租金不到兩萬。
2018年,鶴崗上了新聞熱搜,我印象深刻。通過網(wǎng)上照片和視頻,我看到鶴崗有很多公園,街道寬闊,環(huán)境宜居。2020年10月,通過中介的視頻,我用大概4萬元,遠程買下自己在鶴崗的第一套毛坯房。我的想法很簡單:用便宜的價格給自己留一個備選的住處,將來若有不如意,就可以過去生活一陣子。
2021年3月26日,我第一次踏上前往鶴崗的旅途:從義烏坐飛機到北京,再飛到佳木斯,最后花80塊錢拼了一輛去鶴崗的出租車。一路的雪景讓我這個南方人很激動,城市干凈,比預(yù)期的更好。到了房子所在的小區(qū),我甚至著急忙慌地走錯了單元。和在溫州我住的老房子相比,這里要新凈很多。最重要的是,溫州那房子我每月要還貸8300元,而這個68平米空間我是全款買下的,沒有任何還貸壓力。到鶴崗一個月后,我甚至給父母買了一套房子,想為以后的生活做長期打算。
鶴崗不僅干凈,也很有煙火氣息。東北人熱情又不排外,很容易交到新朋友,我覺得幸福感很高。北方的冬天比南方漫長,白天城市熱鬧,晚上八九點后街上的人就少了。這里也有夜生活,而且停車全部免費。鶴崗和其他小城差不多,但冬天可以看雪,夏天適合避暑,而且靠近小興安嶺,旅游資源也豐富。
來鶴崗后,我的主要任務(wù)是給自己的房子裝修,也順便幫別人裝修。我的另一身份是自媒體博主。去鶴崗的路上,我拍了自己的第一條短視頻。也許是因為蹭到鶴崗的流量,一下子就火了。借著這熱度,在鶴崗無聊時,我?guī)缀趺刻於贾辈?。人氣最高時,有幾十個人同時在線陪我聊天。做自媒體也讓我結(jié)識了不少鶴崗本地的朋友,還接了一些商家廣告或探店邀請。
為了證明我可以做實體店,2021年11月我和當?shù)嘏笥押祥_了一家火鍋店。很多朋友給予很大鼓勵和支持,有個姐姐甚至專門從北京過來給我捧場。我的時間開始被火鍋店的生意占滿?,F(xiàn)在想來,火鍋店可能是我在鶴崗生活的分水嶺。它占據(jù)了我太多時間,生活質(zhì)量大大下降。參與火鍋店短短幾個月后,在生意最好的時候,我把它關(guān)掉了。
2022年2月,我已在鶴崗生活了將近一年,因為家里情況發(fā)生變化,也考慮到男朋友的感受,我決定離開鶴崗。
離開的前一晚,我一夜未眠,覺得自己沒混好。在別人或我的粉絲眼里,我可能還沒做成什么事業(yè)就灰溜溜地回溫州了。這些經(jīng)歷被呈現(xiàn)在我的短視頻里,也被網(wǎng)友評判。不過,鶴崗的經(jīng)歷對我也有積極的一面,我不再懼怕進入新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了。
現(xiàn)在回想,我不后悔在鶴崗給自己留了個家,也從未想過把房子賣掉,這可能和我對房子的執(zhí)念有關(guān)。我有個哥哥,所以父母的房子不會首先留給我。5年前,我的前夫和我的閨蜜在一起,我選擇了離婚,那間在我公婆名下的房子也不是我的。在我心里,有一個自己的固定居所非常重要。在鶴崗,我也接觸過很多在這里買房的離婚女性,我猜她們都是想擁有自己的房子,但又不想負擔太重,而鶴崗在房價低的諸多城市中最有名。
來鶴崗買房的人,都是透過新聞和網(wǎng)絡(luò)媒體了解這個地方的。在我接觸的人中,炒房和投資的占少數(shù),多半還是希望留在這里過日子,所以,離開的人并不多。還有一部分人,買了房后根本沒來過鶴崗。可能他們和我一樣,住不住在這里不重要,關(guān)鍵是在心里,感覺人生有條退路。
秦瀟越:遠離家鄉(xiāng)的人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
我是一名獨立紀錄片導(dǎo)演。和很多網(wǎng)友一樣,我對鶴崗很好奇。2021年中秋節(jié),我到鶴崗拍攝了《在鶴崗安家》短片。最近采訪我的人又多了起來,這個東北小城顯然又迎來了一波熱度。
媒體給鶴崗貼了很多標簽:房價便宜、療傷之地、消費水平低……但我過去以后發(fā)現(xiàn),這些詞并不能概括鶴崗的全貌。雖然十萬塊以內(nèi)能找到質(zhì)量不錯的房子,但鶴崗也有一百多萬的別墅。雖說是工業(yè)城市,但鶴崗街頭看不到明顯的重工業(yè)痕跡,煤礦被改造成一座座公園,從空中看去像游樂場。這里的夜生活選擇不多,不過,一旦某個酒吧或咖啡館做出了自己的特色,隨便一個出租車司機都能把你拉到目的地。
拍攝紀錄片時,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房子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原本計劃記錄下從購買、裝修到賣掉房子的整個過程??吹綄嶋H的房子后,我沒有太多改造的欲望了。我以為,小區(qū)應(yīng)該具備圍墻、門衛(wèi)、綠化等元素。但在鶴崗房價低廉的小區(qū),這些都不存在。六層的老房子,昏暗的樓道里布滿小廣告,整幢樓空空蕩蕩。加上疫情的影響,我們放棄了拍攝買房過程的想法。
剛到鶴崗時正逢中秋節(jié),下著雨。和其他小城一樣,鶴崗的年輕人流失得非常嚴重。據(jù)我觀察,當?shù)夭徽撃贻p還是年長,都認為留在鶴崗是沒有希望的。這里完全不是什么吸引本地年輕人回流的“世外桃源”。
我們在公園里碰到一個在房車里吹薩克斯的老大爺。他是定居在外地的鶴崗人,從蘇州自駕回來,兒子在上海買了房。雖然聽說鶴崗近年發(fā)展不錯,但他仍然覺得,如果還留在鶴崗,那是沒出息的。我們還拍攝了一個在北京做互聯(lián)網(wǎng)的鶴崗年輕人,他的觀點類似:千禧年后,從最基礎(chǔ)的教育開始,這里的一切都在告訴年輕人,考出去,別回來。不過,鶴崗的走紅讓很多外面的年輕人來到這個地方,可能會帶來新的機遇。
我后來也拍攝過其他城市,與它們相比,鶴崗最明顯的吸引力是房價便宜。這個因素給了很多人最初的可能性,讓他們可以沒有負擔地起步,想要的生活會慢慢浮現(xiàn)。
我了解的“鶴漂”樣本太小,恐怕不足以展現(xiàn)外來人的全貌。 “療傷”是我結(jié)識的“鶴漂”中比較突出的一個特點,比如短片拍攝的歌手迪亞,他是陪著抑郁癥的老婆一起來的鶴崗。我很佩服一些女孩遠程買房的勇氣,但她們在鏡頭前不太愿意透露自己的故事。媒體的報道對很多來鶴崗的人也容易造成傷害,他們本想追求與世隔絕的生活,不想被過多打擾。因此,他們?yōu)槭裁催h離親朋好友來到鶴崗,這些故事是紀錄片無法直接拍到的。
買房不等于“安家”,它只是人們獲得安全感的方式之一。不買房,或者沒有固定的居所,也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拍完鶴崗之后,我和團隊繼續(xù)拍攝了系列紀錄片《去哪安家》,觀察人們?nèi)绾螌ふ依硐氲纳?。我們?nèi)ズ莅布臄z“數(shù)字游民”,去杭州青山村拜訪做設(shè)計師的新村民,去大理探訪新型教育。
在山東乳山,有一個被稱為“鬼城”的地方,我們碰到一個76歲自駕房車路過此地的老奶奶。有很多退休老人移居乳山,生活得都很開心,充滿活力。在每一個故事里,這些地方都不只是旅游點,移居者會和當?shù)匕l(fā)生關(guān)系,新的生活也會生長出來。
冬天,下過雪的鶴崗顯得有些與世隔絕,蒙上一層浪漫色彩。大概11月份,《在鶴崗安家》突然在油管上火了起來,有20萬點擊量。我記得其中一個留言的大意是:鶴崗就像古龍小說里的小鎮(zhèn),來買房的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過往。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生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個個身懷絕技。
——完——
本文采訪者蔡星卓,界面攝影記者。
*除特殊標注外,文中圖片來自紀錄片《在鶴崗安家》及素材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