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五環(huán)外OUTSIDE 胡不喜
編輯|車卯卯
“躺平”成了不少人對鶴崗的想象,在他們看來,那些去鶴崗的年輕人,逃離北上廣,甘愿去這座資源枯竭型城市,只是因為厭倦了日復一日的內(nèi)卷,希望能夠茍且偷安。
為此,專家們不厭其煩、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著年輕人:鶴崗有1.5萬一套的房,卻沒有夢想,它從來都不是安逸的桃花源。
然而這樣的勸告,實在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況味。若生活真有的選,誰會背井離鄉(xiāng),奔向寒冷的遠方?
來鶴崗定居的人中,女孩尤其之多。小鎮(zhèn)女孩希光和花花接受了我的采訪,說出了她們的人生故事。
鄉(xiāng)村沒有濾鏡,在廣袤無垠的沃野上,包括她們在內(nèi)的許多女孩,如葦草一般堅韌,逆風“瘋”長,她們的人生,從沒有退路。
我,16歲,身患絕癥,被父母嫁給30歲的男人
我叫希光。有一年正月,我說我沒力氣梳頭,我媽反手就給了我一耳光。
她受不了親戚們的同情,罵我故意裝病,害她丟人。我的病是不是裝的,她難道不知道嗎?
我10歲那年,被查出重癥肌無力。這是一種慢性免疫系統(tǒng)疾病,表面看不出人有什么異常,只是渾身肌肉無力,隨著病情逐漸發(fā)展,會漸漸蔓延至呼吸肌,最終呼吸衰竭而死。
家里人花了好幾萬也沒治好我的病,就讓我輟學靜養(yǎng)。說是靜養(yǎng),其實就是由著我自生自滅。病情最嚴重時,我?guī)缀醢l(fā)不出聲音。如果讓我從1數(shù)到10,數(shù)123時,我的聲音還很清晰,但數(shù)到10的時候,喉嚨里就只有氣音。
在農(nóng)村,像我這樣一個沒有勞動能力的女孩,只有一條出路:嫁人。
小姨攛掇我媽,得趁早給我找個婆家,不然等我病得厲害了,得砸在家里。
我媽起初還猶豫,畢竟我才16??伤敃r正懷孕,期盼肚里是個健康的妹妹,和弟弟湊一個“好”字。我嫁人,家里既能少個負擔,還能拿筆彩禮貼補,權(quán)衡利弊,她還是答應(yīng)了。
他們很快找了個男人,三十多歲,在工地上班。
相親那天,我媽把我拽到一邊。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壓低聲音說:
“等會兒見了相親對象,不許說身體有問題。人家要是問你為什么眼皮耷拉下來,就說是以前生病的后遺癥,不要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反正你的身體已經(jīng)好了,你聽懂沒有?不管怎么樣,先瞞到結(jié)婚后再說?!?/p>
我當然不肯答應(yīng),就一個人搬到山頂,照顧半癱的爺爺,想避開他們,可并沒過上太平日子。
17歲生日前夕,我爸媽忽然從外地趕了回來,鄭重其事要給我過生日。我挺高興,可是飯吃到一半,我媽就試探著問我:“明天是你生日,要不把跟你相親的對象叫來一起吃個飯?”我吵著不肯答應(yīng),一頓飯不歡而散。
幾天后,那個男人突然住進了我家。
我家人對此心照不宣,美其名曰這是培養(yǎng)感情,我媽回了外地,我爸也很有默契地一早跑出去釣魚,晃悠到半夜才回家,家里只有我和癱瘓的爺爺,以及……那個陌生的男人。
不得已,我在枕頭底下藏了把刀,不敢睡得太熟,生怕有人摸進我的房間。他在我家住了兩個月,我都這么提心吊膽地熬著。
但反抗是沒有用的,不管我怎么說,怎么做,我爸媽都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們只是像復讀機一樣,反復念叨著先談?wù)勏日務(wù)?。我反抗不動了,累了,干脆聽之任之,他們覺得我聽話了,歡歡喜喜,就要把日子定下來。
可我真嫁過去了,婆家發(fā)現(xiàn)我是個燒錢的窟窿,根本治不好,等待我的又會是什么?
我根本不敢想。朋友勸我說,不管怎么選,都是死路一條,還不如干脆離開這個家。我也確實找不到別的辦法了,就這么著,我假裝答應(yīng)婚事,穩(wěn)住了我爸,趁他睡著,翻窗逃跑了。
村里的夜靜得發(fā)慌,除了蟲鳴,沒有一點點聲音。我怕被發(fā)現(xiàn),不敢拖著行李箱走,只能小心地提著。即便這樣,還是吵醒了一兩只狗,有個大爺開了燈,隔著窗戶問誰呀,我嚇得不敢動,貓腰躲在暗處。他沒聽到聲音,又繼續(xù)睡了。我這才松了口氣,深一腳淺一腳,繼續(xù)摸黑往前走。
從山頂?shù)缴较拢易吡艘徽?,直到太陽慢慢從林間升起,早晨七點,我才走到有車的路邊,坐公交進了城。
整個過程非常順利。我坐在車上,甚至有些恍惚,感覺自己在做夢。
我想過自己可能會失敗,路上,只要有一個人認出了我,我就會被我爸逮住。我爸這個人平時很溫和,可他一旦生氣,就會發(fā)狂地家暴。他在家打我媽,會把她提到房間里,門一關(guān),我們都進不去,里面?zhèn)鱽砦覌屍鄥柕目蘼暋N遗卤凰プ?,出門前,特意帶了把刀防身。
到了火車站,我才打開行李箱,把一直藏起來的刀,丟進了垃圾桶。
當時,我靠做小說槍手存了點錢,用這筆錢買了張去合肥的火車票,在網(wǎng)友家借住了一個多月。
逃到合肥時,希光拍攝的照片
后來我又輾轉(zhuǎn)到廣州,跟其他的網(wǎng)文寫手合租。我靠寫作賺錢,開始求醫(yī)問診,生活漸漸有了盼頭。
但就這時,我因為錯誤用藥,病情急劇惡化,進了醫(yī)院。住院那天,醫(yī)生還開玩笑,說幸虧你今天來了,再晚兩天你就躺著進來了。住一次院,碼字兩年存的錢,頃刻間都沒了,還欠了一筆外債。
希光每天需要多種藥物治療
在醫(yī)院的時候,同病房有個爺爺對我很好,總會分給我一些水果、雞湯,可是有一天早上我醒來,看到他的病床空了。他們告訴我,爺爺不想拖累孩子,自殺了。
我情緒崩潰,身體一下子垮了,進了ICU搶救。
剛從家里跑出來時,我每晚都在做噩夢,失眠掉發(fā),門邊有一點點響動,或者是男人說話的聲音,我就會頭皮發(fā)麻,生怕是我父母找過來了,要把我抓回去嫁人。
那段時間,我時時刻刻活在恐懼里,躲在角落不敢出去。但是在ICU,我夢見爺爺跟我說了很多話,我醒來哭了一場,感覺自己也是死而復生,對一切都釋懷了。
可能這就是上天的安排,我在這時遇到了人生的貴人。
2021年,鶴崗很火,群里有個小姐姐要賣房子,其實我也沒下定決心要去鶴崗,只是隨口接了一句,不如賣給我吧。
那時,我兜里一分錢也沒有,連一萬的定金,都只能分期付,一次1500。即便這樣,她也答應(yīng)了,甚至我還沒交錢,她就把房產(chǎn)證、鑰匙寄給了我。
鶴崗冬日也有溫暖的日光
就這樣,我在鶴崗有了家。來鶴崗的那天,我在馬路上拖著行李箱,沒幾分鐘,城市開始下雪。本地人說,這是那一年的第一場雪。仿佛,是鶴崗為了歡迎我而下。
20歲時,我把叔叔送上法庭,只為拿到遺產(chǎn)和妹妹的監(jiān)護權(quán)
我叫花花。在我農(nóng)村老家,女人是沒有繼承權(quán)的。
你可能沒法想象,在我們這兒,要是不生個男孩兒,家里是沒法抬頭做人。我們家只有兩個女兒,加上我媽有智力殘疾,沒有勞動能力,我們家就更低人一等了。
村里的風氣就是這樣,你過得比他好,他眼紅嫉妒你,你過得比他差,他就會嘲笑欺負你。
好在,我爸一直很疼愛我們姐妹倆,但我18歲時,他出了車禍,一個醉駕司機撞(死)了他。當時,我大專還沒畢業(yè),喪事都是伯伯和叔叔處理,賠了多少錢我也不知道。他們和村干部說,在我出校門前,由他們履行監(jiān)護權(quán),代為管理我們家的財產(chǎn),照顧我和兩歲的妹妹。
話雖這么說,可錢進了他們口袋,再往外掏比登天還難。連要生活費,都成了看人臉色的乞討。
到了后期伙食費也要錙銖必較
日子過得窘迫,我就提出要自己管家。那時我已經(jīng)19歲,大專畢業(yè),正在實習期,他們一聽這話,當場就翻了臉,罵我沒良心,一邊說我要從他們手上騙錢,一邊帶著人把我家砸了,電視、冰箱、窗戶被砸了個稀巴爛。
他們?nèi)靸深^上門找茬,我受不了,只能帶著妹妹去鎮(zhèn)上住。
即便這樣,他們也還是照樣去我工作單位堵我,威脅我,要是我敢?guī)妹没卮澹麄兙痛驍辔业耐?。村里人見他們霸道,就算替我抱不平,也不敢惹禍上身?/p>
我自己氣不過,找了律師打官司,把他們告上法庭。
他們一開始不把我放在眼里,等法官判他們歸還財產(chǎn)。就跳腳撒潑,說我是個女孩,將來要嫁人,沒有資格管他們家的錢。
法庭雖然宣判了,執(zhí)行卻是難題。他們不僅沒歸還財產(chǎn),反而一回去又砸了我家。
你問為什么不報警?報警沒用,他們只要說是在教訓不聽話的小孩子,外人就不會再插手了。村委會從中調(diào)解,說讓他們倆歸還一半財產(chǎn),分期付,一年給一兩萬。
我不同意,覺得法律怎么判就該怎么執(zhí)行。村委會的干部反而覺得我認死理,也不想再管這事。
沒辦法,我只能第二次站上法庭。這回他們拿著一筆賬單過來了,辯解說我爸本來就沒留多少錢,遺產(chǎn)已經(jīng)花得不剩多少了。
被迫交出財產(chǎn)監(jiān)督權(quán)的聲明
錢是怎么花掉的呢?說來都有點可笑,比方說,他們給我家砌了一個廚房,估計三萬不到,他們硬說花了十五萬。
就這么一筆筆算下來,把我家掏空了。我贏了官司,卻沒拿回幾個錢。
那幾年,他們常去騷擾我和妹妹。我只能帶著妹妹轉(zhuǎn)學,換了好幾家幼兒園,后來我進了公立學校。因為既要照顧妹妹,又要打官司,我沒時間考編,做了個合同工老師,一個月收入兩三千,這點錢養(yǎng)活妹妹根本不夠,空閑時間還得做微商,貼補家用。
但妹妹一年比一年大了,再過兩年就要上初中,得考慮買學區(qū)房。我們這個縣城,工業(yè)園區(qū)的房子,要四五千一平,碧桂園要六七千,以我的收入,根本買不起。
你說,我還能找到比鶴崗更適合的選擇嗎?這里一來房價、物價便宜,至少我能養(yǎng)活妹妹;二來遠離是非,沒有那些傷心事。
鶴崗的發(fā)展機會確實有限,但這里好歹是個地級市,比我生活的小鎮(zhèn)要大很多,早市、夜市也很繁華,所以一開始,我考慮擺攤撐起這個家。
不過,我還是天真了,輕視了鶴崗的氣候。
我今年七月來的鶴崗,最初擺攤賣冰粉和雙皮奶,三小時就賣完了一桶。冰粉的成本低,料加得足,一碗的成本也才一塊,但售價可以要五六塊,一桶賣完,凈利潤有一百多。
當時我真的覺得有盼頭了,還想再多備點貨,沒想到9月份,鶴崗就降溫了,冰粉賣不出去,只能改賣煎餅。
花花的冰粉雙皮奶攤位
籌備期又花了一個月,出攤時已經(jīng)是10月份。賣了一個月,到11月,這里的氣溫有零下二十多度,雞蛋凍得像石頭一樣硬,敲都敲不開。這種天氣,就只能去租檔口,不然根本開不了張。
花花開張不久的煎餅攤
也是走投無路了,我才考慮做自媒體。畢竟這個城市自帶流量,有心經(jīng)營的都成了網(wǎng)紅。我實在沒辦法,就開始了抖音號“花花在鶴崗”,學著寫腳本,拍視頻,幾天時間漲了幾千粉絲。
有人看到后就冷嘲熱諷,說我來鶴崗才不是為了擺攤,是想炒作當網(wǎng)紅。可我有什么辦法?我?guī)е妹茫傄钕氯グ桑?/p>
想活下去的人是沒有錯的,錯的這個世界而已。
你看不上的小城,正是她們的羅馬
“來鶴崗的人誰沒有故事呢?”
2021年,導演秦瀟越想要拍攝紀錄片《在鶴崗安家》,當他進入移居鶴崗的微信群,尋找采訪者時,有人如此回復他。
鶴崗是東北衰落的傷心曲,而來鶴崗的人,又何嘗沒有心碎的故事。
導演曾經(jīng)開價兩千,想要找個愿意出鏡的人,可因為觸及深處的創(chuàng)傷,并沒多少人答應(yīng)。畢竟缺乏耐心的時代,誰愿意自己在鏡頭下暴露,被凝視?被品評?
何況過去的已然過去,就像鶴崗的天,曾有過沉沉陰霾,如今依然澄澈悠然。
花花拍攝的鶴崗的天空也是藍天白云
成為鶴崗新居民的她們,也因浸潤著東北人特有的淳樸熱忱,日漸舒展。
由于從小生病,希光不習慣和人溝通,有些社恐,可剛到鶴崗沒多久,她就成了小區(qū)社牛。
“有一回,我著急去早市,忘了關(guān)門。貓跑了,被鄰居大媽撿到了,找到我家。我回來時,就看到了無比壯觀的景象,樓上樓下的大媽們,全都坐在我家門口嘮嗑。原來她們怕我家進賊,本想幫我把門關(guān)上,可又怕我忘了帶鑰匙,回來開不了門,就干脆守在門口等我。”
這事之后,希光和大媽們的感情突飛猛進。
她喜歡做菜,做糕點,給每家都送了一些作為感謝,鄰居們也會隔三差五,送些東西做回禮。比如,二樓的大爺喜歡釣魚,不僅偶爾會給希光送一條,冬天還會拉著她去秘密野釣。
希光日常閑暇之余喜歡種一些植物
東北人無法抗拒的熱情,有時甚至令希光恐懼?!澳悴恢?,我最害怕在菜市場路過瓜子攤了,因為那是我小區(qū)大爺開的,只要經(jīng)過時被他抓包,他一定會逮住我,往我口袋里灌滿瓜子,你要是拒絕,他就抓著扯著不撒手?!?/p>
誠然,這是一座老去的城市,可也正因為老人獨有的慈愛、平和,治愈了來此的異鄉(xiāng)人。
“有時我寫得累了,就下樓去轉(zhuǎn)轉(zhuǎn)。在路上,隨便遇到一個大爺大媽都能聊兩句。他們生活經(jīng)驗很豐富,會教我怎么省錢,怎么做針線活,哪里的菜便宜又新鮮。他們要是手機壞了、家電不會用,也都會叫我去幫忙。”
花花同樣感慨,鶴崗的溫度,是她在家鄉(xiāng)沒有體會過的。
“有一回,我妹妹放學回家,忘帶鑰匙,我出攤沒回來,鄰居奶奶收留了她,還招待她吃了晚飯。偶爾,我們菜買多了,或是餃子做多了,也會互相分一分?!?/p>
花花和妹妹現(xiàn)在的小家
這些冰雪之下的涓涓細流、人情冷暖,是大數(shù)據(jù)不會告訴你的另一面真實。
而這座東北小城固然有些衰落,但正是很多普通女孩的羅馬,她們得以在這里重拾生活,養(yǎng)精蓄銳,奔赴四通八達的未來。
不管在北上廣還是鶴崗,這都是一種生活。
*本文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