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王磬 發(fā)自 瑞士達沃斯
2022年是國際地緣風險劇增的一年。俄烏之間爆發(fā)了二戰(zhàn)以來歐洲最嚴峻的武裝沖突,能源危機的加劇和疫情的起伏讓不少地區(qū)陷入困境。
走入2023年,地緣政治依然面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也是各國的決策者們不得不著重考慮的問題。日前在達沃斯召開的2023年世界經濟論壇年會即以“在分裂的世界中加強合作”為主題。年會期間,美國政治風險咨詢公司歐亞集團(Eurasia Group)創(chuàng)始人兼總裁伊恩·布雷默(Ian Bremmer)就全球地緣政治經濟風險相關的話題接受了界面新聞的專訪。
歐亞集團是全球最知名的政治風險咨詢公司之一,它們多年以來專注于為金融、企業(yè)和政府客戶提供有關政治發(fā)展如何影響市場的信息和見解,幫助它們降低短期與長期風險。布雷默是全球政治風險領域極富影響力的專家顧問。他擁有斯坦福大學的博士學位,曾在哥倫比亞大學、斯坦福大學等高校任教,并在《金融時報》等國際媒體長期開設專欄。他創(chuàng)立了華爾街第一個全球政治風險指數,并著有11部關于全球事務的專著。
以下是界面新聞對伊恩·布雷默的專訪實錄,刊發(fā)時經過編輯:
俄烏沖突仍是2023年全球頭號政治風險
界面新聞:我想先聊聊歐亞集團不久前推出的《2023年世界十大政治風險預測》。我注意到,在俄烏沖突爆發(fā)近一年之后,歐亞集團仍然將其列為2023年的頭號政治風險。您認為這場沖突將在今年之內解決嗎?局勢將如何發(fā)展?
伊恩·布雷默:我們根據緊迫程度和影響對這些風險進行排名。因此,俄烏問題確實是我們在全球范圍內都非常關注的事情,因為俄羅斯無法回到它在沖突之前所占據的狀態(tài),俄羅斯的經濟正在與世界上先進的工業(yè)經濟體完全脫鉤。這是一場代理戰(zhàn)爭,北約正在提供軍事和情報支持,對俄羅斯進行大規(guī)模的經濟制裁。俄烏問題令歐洲過去30年的和平紅利已經結束,這就是為什么它是頭號風險。
界面新聞:據我觀察,與去年相比,本次世界經濟論壇的議程中與烏克蘭有關的議題已經大幅減少。你如何看待這種變化?
伊恩·布雷默:當然,烏克蘭得到的關注少了。我的意思是,自2022年2月24日以來,戰(zhàn)爭一直在進行。與此同時,有很多全球性問題在不斷地爭奪人們的注意力。
有趣的是,西方對烏克蘭的支持程度已經上升了,后者得到了更多而不是更少的軍事支持,對俄羅斯的制裁也已經升級了,我們已經看到了九輪歐盟對俄羅斯一致的制裁。因此,西方并沒有突然間不再在意烏克蘭,這根本不是事實。但全球媒體、世界經濟論壇、首席執(zhí)行官們對烏克蘭問題的關注,已經與去年5月時不一樣了。當時人們被震驚了,我認為尤其令歐洲人感到震驚的是,突然間發(fā)生了一場陸戰(zhàn)。我不愿意說我們已經習慣了戰(zhàn)爭,但就像美國在阿富汗進行了20年的戰(zhàn)爭后,人們談論它的頻率變少了。我認為,事實是,人們現在已經接受了將與俄羅斯在地面上作戰(zhàn)。
界面新聞:你是否覺得美國和歐洲在討論烏克蘭問題時有不同的氣氛?
伊恩·布雷默:在經濟上,歐洲人更擔憂,因為歐洲受到更直接的影響。歐洲人承受了與俄貿易的全部經濟風險。當然,這給歐洲人帶來了非常沉重的代價,今年冬天相對溫和的天氣讓情況有所緩解。但是,這對歐洲來說仍然是一個巨大的經濟成本。
對于跨國公司來說,當投入成本如此之高,在歐洲做大額生意的境況變得更加艱難,許多人正在考慮減少位于歐洲的生產設施,把它們轉移到西半球或亞洲。歐洲人認為這是一場歐洲的戰(zhàn)爭。在俄烏沖突爆發(fā)之后,歐洲人一致投票邀請烏克蘭和摩爾多瓦加入歐盟,這就是默認了這不是一場烏克蘭戰(zhàn)爭,而是一場歐洲戰(zhàn)爭。他們要表達的是,烏克蘭是歐洲的一部分。因此,烏克蘭需要被保衛(wèi),烏克蘭需要被重建,烏克蘭的力量需要被加強。當然會有困難,不會有足夠的錢以每個人都希望的方式重建烏克蘭。但這是歐洲人對烏克蘭做出的代際承諾。我認為美國正在提供的軍事支持也是非常深入和持久的,不會消失。
界面新聞:是否有什么關鍵的要素可以讓俄烏沖突走向結束?
伊恩·布雷默:很難想象戰(zhàn)斗會在短期內結束,除非你看到雙方之間出現某種僵局。但這里的危險是,任何僵局對普京或澤連斯基來說都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即使在1962年的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當赫魯曉夫和肯尼迪決定,好吧,我們不想打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我們會各退一步。最終,美國和蘇聯得以重建過去的關系?,F在這種情況不可能發(fā)生了,即使戰(zhàn)斗在烏克蘭停止,也是不可能的。這就是為什么這是重大風險,我得告訴你,我想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我認為沒有任何一種方法可以讓俄羅斯回到與七國集團正常貿易、與北約正常外交,甚至與世界經濟論壇關系正?;臓顟B(tài)。此前,俄羅斯人的資產已被歐洲、美國和日本的中央銀行所凍結。有歐洲人跟我說,他們覺得,也許需要用俄羅斯人的錢來重建烏克蘭。那就不僅僅是凍結資產,而是扣押資產,并將其用于烏克蘭。這也許是合理的,但我想明確的是,一旦你這樣做,你就永遠不可能修復與俄羅斯的關系了,這是不可能的。
技術競爭不會造成中美之間更廣泛的脫鉤
界面新聞:你如何看待中美關系的前景,特別是從兩國技術競爭的角度?
伊恩·布雷默:當拜登總統和習近平主席最近在巴厘島的二十國集團會議上會面時,其意圖是為兩國關系設置一個底線,以確保美國和中國仍然能夠有建設性的關系,不要毀掉相互依存的經濟。沒有人希望美國和中國之間發(fā)生冷戰(zhàn),美國的任何盟友也如此。沒有人希望被迫在美國和中國之間做出選擇。因此,這與俄羅斯的情況不同。這限制了(中美)兩國之間風險的性質。
你特別問到技術問題。有趣的是,美國已經決定對某些技術實施全面的出口控制,特別是有經濟用途但也有直接軍事用途的高端半導體,我們稱之為雙重用途技術。基本上,美國在這方面比中國更加先進和發(fā)達,美國希望保持這種差距,準備利用其經濟實力確保兩國之間保持這一差距,正在半導體和相關架構方面大量投資。過去20年來,美國基本上把半導體外包給了臺灣地區(qū),放棄了國內的產業(yè),但現在美國正在投資。
中國對美國做出這一決定的事實并不高興,表示這將導致更多競爭。但這并沒有導致中國對美國采取重大的升級措施。中國人做出了非常務實的回應,我認為其原因是,美國在講一種中國能理解的語言。因此,我認為技術問題不會造成美國和中國之間的冷戰(zhàn)或更廣泛的脫鉤,這是一場戰(zhàn)略競爭,兩個國家都很了解這一點。
界面新聞:事實上,產業(yè)政策原本在美國也是個富有爭議的問題,左翼和右翼都有不少批評。產業(yè)政策有一個問題是,最終選擇扶持哪個行業(yè)?目前看來,半導體成為了美國政府要給出財政補貼的產業(yè)。這也被一些觀察家解讀為,半導體似乎是美國最關心的關鍵行業(yè)。
伊恩·布雷默:你可以說,5G技術和量子計算也可以被算入此列,這不僅僅關于半導體。很明顯,拜登政府不打算摧毀中國經濟,美國需要一個強勁的中國經濟與之進行貿易。美國需要中國購買美國國債,與美國公司合作,需要中國購買美國企業(yè)在中國生產的產品。如果中國經濟崩潰,對美國將是一場災難。這與俄羅斯的情況不同,美國并不關心俄羅斯經濟是否崩潰。但是中國是一個非常不同的故事。因此,重點是試圖選擇(合適的)領域,特別是在經濟領域,(在特定范圍進行)真正的、對兩國都有長期的國家安全影響的戰(zhàn)略競爭。換句話說,全球經濟中有些領域對國家安全并不重要,這被認為是可以實現雙贏的;全球經濟中有些領域被視為對國家安全越來越重要,這就無法實現雙贏,而是零和博弈。美國人說,我們希望在戰(zhàn)略上更有效地與中國競爭。這非常有趣。
界面新聞:新冠疫情期間,全球供應鏈受到了巨大的破壞。有些公司決定搬遷它們的全球供應鏈,中國也受到了影響。你如何看待重新開放之后、中國在全球供應鏈中的角色?
伊恩·布雷默:50年來,特別是隨著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成為全球經濟中更加一體化的一部分,中國成為了世界工廠。中國擁有最大數量的低成本、非常高效、非常勤奮的勞動力。因此世界各地的制造商都會說,哦,我的上帝,如果我有渠道雇傭這些勤勞的中國人,我將會賺一大筆錢,所以我想(把工廠)搬到那里。當然,中國的消費市場也會因此而發(fā)展,所以你也可以通過投資來利用這個優(yōu)勢。而我們現在看到,由于機器人、人工智能、自動化和深度學習等技術,企業(yè)不再需要相同水平的勞動力來獲取大量資本。
因此,從結構上看,企業(yè)將會把供應鏈移到離消費市場更近的地方,不再使用中國的世界工廠。他們將用中國的生產來滿足中國市場,用印度的生產來滿足印度市場,等等......而且勞動力也會變得更少。這無論如何都會發(fā)生,只是現實在轉變。
中期選舉為美國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政治穩(wěn)定
界面新聞:我也想聊聊美國國內的風險。最近一些關于前總統特朗普的法律訴訟不時登上新聞。而明年美國將會舉行大選。美國的兩黨政治也存在諸多不穩(wěn)定性。你如何看待美國在接下來一兩年所面臨的政治風險?
伊恩·布雷默:美國的政治風險比以往少了很多。我們要記住,美國是一個嚴重分裂的政治體系,在很多方面功能失調。然而,拜登政府已經能夠通過大量的立法,其中一些是兩黨合作的。比如我們談到的《芯片法案》【編者注:指《為美國生產半導體創(chuàng)造有益激勵法》(Creating Helpful Incentives to Produce Semiconductors for America Act),2022年7月28日,2800億美元的法案在眾議院以243票對187票對1票獲得通過】。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因為兩黨有一個共識,即美國需要更有效地與中國競爭,這對美國來說是件大事。另一個是《降低通脹法》(注:《2022年降低通脹法》(Inflation Reduction Act of 2022),其中大部分支出項目與氣候變化與能源安全相關,2022年8月12日,該法案以220對207票通過眾議院,其中支持票全部來自民主黨,反對票全部來自共和黨),這是個愚蠢的名字,它對減少通貨膨脹沒有任何作用。但它是一次兩黨合作。這是一項非常重要的立法,允許拜登更多地投資于美國經濟中投資不足的部門,特別是能源行業(yè),幫助美國加快向后碳時代過渡。盡管仍存在很多分歧,美國現在已開始(彌合分歧),我認為這很有意義。
第二,中期選舉為美國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政治穩(wěn)定,因為美國此前有可能出現憲法危機。請記住,不僅特朗普聲稱拜登的勝選是偷來的,而且40%的美國人相信2020年的選舉存在舞弊,這對美國非常不利。甚至有很多選舉否認者在競選州長、國務卿,如果這些人勝選,他們將能夠控制和證明2020年這些州的總統選舉結果。最終所有選舉否認者都輸掉了中期選舉,而這一點很關鍵,因為這意味著沒人能破壞美國大選的結果。這種風險,5%,10%,20%,不管之前有多高,都已經消失了。特朗普的勢力終于變弱了,在共和黨內會有很多特朗普的競爭對手,也許他不能獲得提名。在美國的政治舞臺上,特朗普一直是一個獨特的分裂且無能的人物,當他還是民主黨人的時候是這樣的,當他是共和黨人時也是如此。這與他的個性有關,而與他的意識形態(tài)無關。共和黨和民主黨的議員們都有一個巨大的愿望,那就是恢復到更正常的狀態(tài)。而當特朗普控制兩黨之一時,這是很難做到的,而現在這至少是一種可能。特朗普對共和黨仍有巨大的影響力,但或許到2024年他不會再有了,而這也降低了美國政治體系繼續(xù)前進的風險。
界面新聞:你如何看待特朗普重回2024年大選的可能性?
伊恩·布雷默:這種可能性仍然存在。他正在競選總統,將有10名到15名共和黨人競選總統,他在共和黨人的基本盤內仍有強大支持。因此,即使他已經失去了很多支持,考慮到有那么多人參加競選,他仍然有可能獲得提名。當然,他年紀大了,他沒有籌集到那么多錢,他沒有發(fā)推特,臉書還沒有做出決定是否讓他回來。因此,我打賭特朗普不會獲得提名,但仍不失為一種可能。我認為這是需要非常仔細觀察的事情。
界面新聞:你認為美國社會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
伊恩·布雷默:美國仍然處于令人難以置信的政治撕裂之中,還出現了令人驚訝的政治暴力,這一點白人民族主義者尤其突出。這是一個真正的問題。
事實是,美國通過了《芯片法案》,但教育仍然表現不佳(注:《芯片法案》設立“美國芯片勞動力和教育基金”,用以培育半導體行業(yè)人才),美國需要為這個新行業(yè)建立一個回聲系統,美國需要移民政策來吸引全球的頂尖人才。然而,美國的移民政策已經崩潰。在基礎設施、能源和半導體方面發(fā)生的大事都很重要,但并不是全貌。在美國政策的許多領域,每個美國人都知道什么是正確的政策,但就是無法做到。因為美國太分裂了。與美國在全球市場上本可以做的事情相比,這是一個風險,它減緩了美國的速度。
界面新聞:你從15年前就開始參加世界經濟論壇了。人們來到這里,以前流行談論全球化,這兩年流行談論去全球化。疫情這三年以來,你個人對全球化的認識是否發(fā)生了變化?
伊恩·布雷默:世界經濟論壇已經舉辦了53年。前50年,全球中產階級數量一直在增加,從教育尤其是婦女教育,再到健康、減貧、預期壽命等,所有的人類發(fā)展指標都在以人類從未見過的方式改善。但最近的三年扭轉了一切,讓早前50年的進展前功盡棄 。新冠疫情、供應鏈問題、通貨膨脹、俄烏戰(zhàn)爭和氣候問題都是原因之一。
當這種情況發(fā)生時,就會出現政治反彈,全世界的人都很憤怒。他們說,“好吧,我們不支持自由貿易,即使它是有效的,它也幫不到我,也許它會對你們這些富人有益,但它對我沒好處,所以我不關心,我不再相信我的領導人”。他們會把這些領導人趕走,把那些不再支持全球化的人放上領導之位。這就是我們看到的一種反彈??傊皇侨蛑挟a階級的空心化,二是俄烏沖突,三是中美的競爭,這三件事正在改變全球化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