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財經(jīng)故事薈 王舒然
編輯|萬天南
一批年輕人試圖通過關閉消費信貸的方式,回歸理性消費。
95后互聯(lián)網(wǎng)打工人安雅就是其一,“去年關閉花唄后,一年多我存了8萬,目標是三年存30萬。”
她覺得現(xiàn)在掙得每一塊錢,終于實打實都是自己的了,不必再像過去五年里那樣,一到賬就要還花唄,就像在給花唄“打工”。
最艱難的時期是在2018年大三暑假,彼時父母給的1000元生活費到賬后,要先劃掉七八百元還花唄,只剩兩百顯然不夠吃飯,安雅只能靠餓來解決,她每天只吃中午一頓,一個月瘦了10斤,這樣的狀態(tài)熬了兩個多月,直到假期后恢復了兼職才得以周轉。
“那種晚上餓得睡不著的感覺,再也不想經(jīng)歷了”,安雅感嘆。
“痛心疾首”的不止安雅,在豆瓣、小紅書上,不少年輕人分享自己關閉了花唄、白條、微粒貸、信用卡,或計劃還清負債后就“關門大吉”,他們稱之為“上岸”。
年輕人對超前消費的“興趣”下降,從信用卡發(fā)卡量上可見一斑,央行發(fā)布的《2023年第一季度支付體系運行總體情況》顯示,截至今年一季度末,全國信用卡和借貸合一卡發(fā)卡量為7.91億張,環(huán)比下降0.84%,同比下降1.37%。
與此同時,截至今年一季度末,全國人均持有信用卡和借貸合一卡0.56張,環(huán)比下降1.75%,同比下降1.75%。
另根據(jù)部分銀行財報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2022年,工商銀行、平安銀行、建設銀行、民生銀行等6家銀行的信用卡消費額也呈同比下降,其中工商銀行和平安銀行的降幅均超過10%。
年輕人的共識是,花唄、白條、微粒貸、信用卡等超前消費類工具讓人失去錢的概念,就像在花別人的錢,容易“上頭”,直到負債“累累”或急需大額用錢時,才“如夢初醒”。
安雅觀察到,如今工作不好找,身邊同事或多或少都在攢錢,她自己也準備了一筆“Fuck you money”,以便在必要時有底氣轉頭離開。
而對于習慣了超前消費,又缺乏自制力的人來說,告別花唄、信用卡可能是攢錢成功的前置條件。
讓人“上頭”的超前消費
月薪三千元,支出卻有四五千元,這是95后鄧思思三年前剛到醫(yī)院工作時的狀態(tài)。
額外的支出她已習慣用花唄來承擔,這也意味著,每個月工資到手后,都要先還花唄一兩千,以至于每個月她都感覺過得緊巴巴。
不過,彼時她沒覺得這有什么問題,畢竟,自2015年大一時她就開始用花唄,身邊同學也都在用。
根據(jù)支付寶在2020年發(fā)布的《年輕人消費生活報告》顯示,中國近1.7億90后中,有6500萬開通了花唄,也就是說每10個90后就有近4個在用花唄消費。
思思習慣了,而和安雅一樣,大學時她每月也能拿到1000元生活費,吃喝足夠,但其他花里胡哨的誘惑太多了——3塊錢的洗面奶、9塊錢的遮瑕霜,還有自己愛看的精美小說型雜志……這些只能靠花唄來解決。
一個月下來,要用花唄透支一千元左右,這完全超出了她當時的承擔能力。
但購物的快感讓她沉浸其中,“用花唄時,就感覺那些錢不是自己的,想買就買,很上頭”,這讓她無力跳出“每月都欠錢”的惡性循環(huán)。
像思思這樣的負債人群不在少數(shù),據(jù)央行數(shù)據(jù)顯示,截止到去年底,全國負債人數(shù)達7.8億人,人均負債達到了13.34萬元。
另有時趣研究院在今年5月發(fā)布的《時趣中國青年生活消費觀調研及營銷洞察報告》顯示,在調研樣本中,只有35%的青年人不使用透支消費,多數(shù)信用消費比例集中在收入的20%以下。
這足見超前消費對年輕人的誘惑力,“就像生活中永遠少了一樣東西,要一直購買才有充實滿足的感覺”,安雅這樣解釋這種失控感。
但與思思因缺錢透支不同,安雅反而是因為錢“多”激發(fā)了購物欲。
大二時,安雅開始兼職,每月能有500元左右的“巨款”入賬,她將其用于體驗各種興趣愛好,比如購買手賬、橡皮章等全套工具,只是,每個愛好幾乎都淺嘗輒止,然后再產(chǎn)生新的愛好,如此往復,每周她都要取回四五個快遞。
為愛好付費不算錯,安雅也不是個例,《時趣中國青年生活消費觀調研及營銷洞察報告》調研顯示,20~30歲的年輕群體會拿出約10%的收入,用于興趣愛好的消費。
但問題在于度,在“無意識”花錢的狀態(tài)下,生活費+兼職收入滿足不了安雅,她每月要額外用掉花唄八九百元的額度。
“每月拿到新的生活費和收入后,就像失去了理智,只想把購物車的東西一股腦兒買下來”,安雅說。
這種“無意識”狀態(tài),90后唐雨也體會過,自從五年前辦了招行信用卡后,花錢不感覺心疼,雖然沒刷奢侈品,大多都是吃吃喝喝,但每月一看賬單,總是能超支到八九千,“小數(shù)怕長計”。
而且,信用卡總有各種“鉤子”讓唐雨欲罷不能,比如特定日期針對某些商戶的半價優(yōu)惠等,“不去消費,總覺得心癢癢,感覺吃虧了”,唐雨透露。
當然,“工具”無罪,關鍵看如何使用。但安雅認為,花唄、信用卡這樣的產(chǎn)品其實誘導了年輕人去超額消費,因為感覺在花別人的錢,會模糊掉自己其實沒有條件擁有這個東西的概念,“我覺得是陷阱”。
這樣的“陷阱”,95后出版行業(yè)打工人徐冉也曾陷入過。
五年前她剛換了新工作,開通花唄的初衷,是為了利用花唄“當月還清上月欠款,便無利息”的特點,先將一部分工資轉到理財賬戶,額外賺一點利息,但不成想,也失控了。
因周邊人種草,她每月要用花唄支付兩三千元,用于外出聚餐、下午茶,以及網(wǎng)購超出正常需要兩倍的衣服和護膚品,而她彼時的工資也只有大幾千元。
隨著其后來跳槽,收入增加,再加上花唄額度不斷提高,她的花唄支出也隨之上漲到了每月大幾千元。
當她今年4月決定關閉花唄,看到最后一筆待還金額高達一萬四時,她被驚到了。
“花唄讓我的支出無節(jié)制,心里稀里糊涂的,感覺沒買什么東西,錢就沒了。”
其實,為了倡導年輕人更理性的消費,早在2020年底,花唄就用心良苦,倡導理性消費,曾下調過部分年輕用戶的額度,還在2021年上線了“賬單助手”功能,鼓勵用戶設定每月預算,并以此進行消費進度的強提醒。
不過,對那些已經(jīng)“沉迷”的年輕人來說,這樣治標不治本,思思表示,“上頭的時候,一下子就忘了”。
兩關兩開,“花唄”難離
超前消費的感覺是快樂并痛著——因購物的爽感而快樂,因還錢的壓力而痛苦。
前者讓人足夠貪戀,后者卻未必足夠讓人警醒,于是,不少人會陷入“時?;煦绲南M,偶爾清醒的自責”的怪圈中,難以徹底打破這種行為慣性。
改變很難,徐冉試過三次,才得以跳出。
過去五年間,她曾兩次關閉,但又兩次再度開通,直至今年4月,才永久關閉了花唄。
攢錢是她一直想做的,但知易行難,每次發(fā)了工資或獎金后,都因為要還花唄而落空,或者剛存了一點,又超支消費了,以至于工作五年多,她存款為零。
第一次決心行動是在2019年,她在豆瓣看到一個理財帖子,帖子中強調了復利的力量,大意是人生第一個10萬是攢出來的。
她有所觸動,果斷關閉了花唄。
但很快當月的消費又管控不住,“社交聚餐、買東西、打點人情這些日常支出一點沒縮水,只好再開花唄來支付?!?/p>
這樣的行為慣性又延續(xù)了一年多,到2021年時,新的契機又出現(xiàn)了——跳槽后新工作收入上漲了50%,她趁著收入增加的興奮勁兒,關閉花唄,有個新的開始,但再度“重蹈覆轍”。
直到今年4月,她因升職工資再度上漲了40%,同時還有一筆5萬元獎金,這些得之不易的“巨額”數(shù)字給了她足夠大的攢錢動力,不想再為非必要消費支出打工的決心才得以堅定。
不止徐冉,在小紅書上,不少人都表示有反復開關花唄的經(jīng)歷,“關閉了好幾次花唄、借唄,每次都因為花唄付款更便宜的誘惑開回來,結果本意是為了省錢,最后又超支”“平時沒意志力,花唄總是關了又忍不住開”……
究其原因,當超前消費成為習慣后,改變會帶來不適。
00后電商打工人李濤就有此感受,“去年5月,我關閉花唄后,總是控制不住想買東西,但因為沒錢,會感覺抓心撓肝,很焦慮。”
安雅也經(jīng)歷過這個過程,去年她剛關閉花唄的一兩個月,會下意識想用花唄付款,還會有種“好像有人從你這里分走了一筆錢“的割肉感。
而在此之前,雖然她未像徐冉那樣反復開關,但也不止一次想要改變,可踐行難度很大。
即便是處在餓了兩個月的窘境中,她仍然維持著“今天收到生活費,先還上月花唄,剩下的先買東西,月底再省吃儉用”的惡性循環(huán)。
而在大四畢業(yè)前,當她聽到室友四年攢了兩萬而自己還在負債時,羞恥感讓她再度燃起攢錢的決心,但遺憾的是,這種反思也未能促使她徹底“了斷”。
畢業(yè)后的兩年間,她還是忍不住用花唄為新的愛好買單——嘗試吃更貴的東西和購買電子產(chǎn)品。
比如疫情期間,她買了兩千多的Switch用于健身,實際到手兩三天后就吃灰了,只能二手轉賣,類似的還有IPAD、電腦等。
這讓她產(chǎn)生了很強的自我厭惡感,“感覺自己怎么這么菜,怎么還購物成癮了,掙得錢永遠都要用來還款,這筆錢永遠不屬于我,屬于花唄!”
或許改變的促成不來自理性,而更仰賴內心深層的觸動。
去年外婆因癌癥晚期住院,她年事已高且多病纏身,親戚們都覺得再無治療必要,安雅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工作兩年多沒有一點存款,這讓她第一次感受到風險,也最終給了她走出怪圈的動力。
還清最后一筆800元的欠款后,她終于關閉了花唄。
其實,徐冉和安雅是幸運的,超前消費的風險在于萬一遇到失業(yè)或其他突發(fā)情況而導致現(xiàn)金流斷裂后,負債無力償還,還會越滾越大,而她們有幸未曾遇到過,但這可能也成了促使她們持續(xù)維持“這月花,下月還”習慣的溫床。
找回人生的掌控感
改變很難,但改變后的狀態(tài)很爽。
一方面,告別了每月還款的壓力,輕松自在,另一方面,多了儲蓄的快樂,充實滿足。
在豆瓣、小紅書上,那些關閉花唄的人抒發(fā)著一致的感受,“感覺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沒有花唄真的太爽了,工資終于能在身上呆超過一個月時間了”“關閉花唄的一瞬間感覺真輕松,生活繼續(xù)前行”……
停用花唄、白條、微粒貸、信用卡,意味著新的消費方式的養(yǎng)成。
一位小紅書網(wǎng)友表示,關了花唄后,每次花錢都能直觀得看到余額的錢少了,會感到肉疼,就能克制一點。
唐雨也有同感,今年初她注銷信用卡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下意識做什么事都想省錢,現(xiàn)在網(wǎng)購100元以上的東西都要斟酌再三。
思思也感覺自從三年前關掉花唄后,自己的消費觀念有了很大改變,比如只有想買的東西無可替代時才會下手;不再囤積,只要還有能用的護膚品和衣服,絕不再買;外出旅游時,除了必要的吃喝玩,不會再花幾百塊買一堆沒用的紀念品……
三年間她存下了大幾萬塊,這讓她有強烈的滿足感。同時,也有了余力為父母消費,比如買些大件家居用品,這讓本來一直說教她要攢錢的父母也覺得孩子懂事了。
安雅則開始做支出規(guī)劃,每個月設定的目標是攢下四五千元。
一方面,她盡量只買剛需。
比如彩妝已經(jīng)極簡化,之前一買就要買彩妝全套,現(xiàn)在只買真正需要的粉底、散粉和口紅,一年下來能節(jié)省一兩千元。
另一方面,她學會了延遲滿足。
看到特別想買的,會先加入購物車等待兩三天,確定真的想要但花費較高時,她會先設置對應的攢錢計劃,用自己努力得來的全款買,而不是預支不屬于自己的費用,也就是借錢去提前擁有。
這個方式很有效,上周她想買一個新的投影儀,但要一萬元左右,糾結兩三天后,她意識到,即便有了新的投影儀,但找不到高清片源,也無法獲得預期的觀影體驗,于是這筆錢就省下來了。
其實,避免沖動消費已成為很多人的消費趨向,Morketing Research發(fā)布的《2023中國消費者洞察報告》調研顯示,62.56%的受訪者表示“相較于前一年,在消費時會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有購買需求”,而76.2%的受訪者表示“相比前一年,全年沖動消費的次數(shù)減少”。
有規(guī)劃有判斷的消費,讓安雅拿回了對金錢的掌控感,“之前覺得生活很混亂,每個月都在為負債發(fā)愁,但現(xiàn)在覺得自己有能力應對未來的突發(fā)事項?!?/p>
這種掌控感,徐冉也有深刻體會,關閉花唄后,她最大的感受是清晰——了解支出,掌控生活。
她將收入的分配比例從“理財15%、固定支出20%、靈活消費65%”調整成“理財15%、固定支出20%、靈活消費20%、儲蓄45%”,每月發(fā)了工資后,她會先劃一部分到儲蓄卡里,每月能存下四千元左右。
她將改變的成功歸因于生活方式的變化——把之前社交聚餐這一消費大頭砍掉,換成了運動、逛不花錢的展,每月就能節(jié)省1500元左右。
“以前覺得這個月沒買啥,但錢也沒攢下,現(xiàn)在的感受是這個月看了書展、上了瑜伽課,知道錢花在有意義的事上,心理上會產(chǎn)生消費給不了的從容感和滿足感?!?/p>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消費減少,但這些年輕人都一致認為這并非消費降級,而是消費的“返璞歸真”——只為所需買單,把錢花在刀刃上,剩下的攢起來作為生活的底氣。
當消費混亂時,生活也容易糊涂失控,而當消費有了邊界,生活也變得清晰可控了。
(文中對象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