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顯微故事 楊佳
編輯 | 杜銳峰
據統(tǒng)計，2023年以來，全球拋光鉆石的批發(fā)價格下降約20%，而未切割鉆石的價格下降約35%。對此，世界上最大的壟斷鉆石商戴比爾斯喊出“2023年是最困難的一年”，而數(shù)家天然鉆石廠商則選擇停止開采，以維護鉆石價格。
有人說是因為經濟下行，有人說是因為觀念變化，也有人說是因為戰(zhàn)爭、匯率……在這些“與眾不同”背后，“培育鉆”的大量應用或許是更根本的原因——作為純碳構成的晶體，培育鉆和天然鉆石沒有任何性質上的差別，生產成本卻遠低于礦場開采。
電影《血鉆》中，一顆鉆石的流通背后是數(shù)條人命。十多年后，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培育鉆產出國，中國市場詮釋了另一個版本的“血鉆故事”，它由降價、套證、以次充好和倒閉變賣組成。不再血腥殘忍，但同樣荒謬無奈：
每天都能賣出“鴿子蛋”，是從前郭思文不敢想象的?！拔疫@里沒人買50分以下的，主流是買1克拉以上的鉆石，有的家庭會直接看3克拉或者5克拉的裸石?！惫嘉挠行┳院赖卣f。
圖 | 鉆石大小直觀對比
郭思文是一名深圳的珠寶行業(yè)從業(yè)者，從去年開始轉做培育鉆。
目前在她手上，一顆“頂配”1克拉培育鉆裸石標價約4000元，同樣大小，顏色和凈度稍差的更是只要3000元。
她把F色VS1/VS2凈度的鉆石稱為“性價比”級別。
曾經，在天然鉆壟斷的時代，2萬元只夠買一顆30分左右“性價比”級別的天然鉆，如今，已經可以買到同級別的3克拉培育鉆。
郭思文的同行們中，甚至有人推出了1克拉Def si（成色等級高、有小雜質）等級培育鉆“裸鉆1599元一口價”的活動。
圖 | 同行的廣告
除了性價比高之外，培育鉆還可以定制各種各樣的形狀，如有特殊含義的英文字母或數(shù)字等。
在郭思文看來，“我們中國的培育鉆已完爆了天然鉆”。
圖 | 鉆石定制的形狀
盡管培育鉆擁有如此大的優(yōu)勢，但很長一段時間里，大部分培育鉆的銷售途徑還是網絡，在珠寶線下柜臺的滲透率并不高。
郭思文解釋，早前技術不成熟時，培育鉆多是工業(yè)用途，直到2013年左右才出現(xiàn)在部分國家的消費市場上；加上培育鉆利潤微薄，大部分珠寶商家處于觀望狀態(tài)，引進培育鉆飾品的意愿不強。近兩年，風向有了些許變化。
在上海某黃金首飾品牌店做柜姐的小文介紹說，此前鉆石溢價高，售出一枚鉆戒的提成遠超黃金，因此對備婚群體會極力推薦鉆石。
今年她發(fā)現(xiàn)進店購買鉆石的客人銳減，“稍有念頭的也會詢問有沒有培育鉆”，由于鉆石銷售低迷，如今她和同事寧愿推薦提成更低的黃金，也不愿意繼續(xù)推薦鉆石。
各大天然鉆石品牌的銷售數(shù)據也說明了一切。
萊紳通靈（603900.SH）上半年營業(yè)收入4.3億元，同比下降21.4%，愛迪爾（002740.SZ）上半年營收1.41億元，同比下降12.57%。
創(chuàng)造出“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廣告語的鉆石壟斷商“戴比爾斯”，早在2018年就開始布局培育鉆，旗下人造鉆品牌“Lightbox”不分等級，只分“最好”、“一般”品質，前者按照1500美元/克拉銷售，后者按照800美元/克拉銷售。
事實上，2022年，美國已有超70%的消費者選擇培育鉆，培育鉆石成了最受歡迎的訂婚戒指寶石品種。
在培育鉆的迅猛攻擊之下，天然鉆石商們扛不住了。
今年11月14日，戴比爾斯競爭最大對手、俄羅斯最大礦石產商“Alrosa”宣布了一條史無前例的措施：2個月時間內，停售所有天然鉆石，試圖支撐暴跌的鉆石價格。
曾經上游的“制裁”，是郭思文最大的“恐懼”。
但此刻她看到這條消息時，輕蔑一笑，“有什么用呢？太小瞧河南了吧？”
你能想象嗎，河南，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培育鉆產業(yè)集群。
來自中國機床工具工業(yè)協(xié)會超硬材料分會的數(shù)據顯示，我國人造金剛石產量占全球總產量的95％，而河南人造金剛石產量占全國的80％。
有人為了購買一顆合心意的培育鉆，會特地驅車去柘城的培育鉆工廠“蹲守”；也有人在聽到“鄭州即將打造鉆石產業(yè)園”后，立即前來查看商機。
其實，河南的培育鉆產業(yè)由來已久，時間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
鉆石，學名金剛石，在磨具行業(yè)是核心材料，廣泛用于各個基建領域，有“工業(yè)牙齒”之稱。
中國工業(yè)化早期，金剛石主要來源于剛果金、蘇聯(lián)。
1960年剛果金發(fā)生自然災害，當?shù)劂@石產業(yè)遭受極大影響。
蘇聯(lián)切斷對中國鉆石的供應后，其余擁有人造金剛石合成技術的國家也相繼對中國實行了技術封鎖。在這種狀況下，中國決定突破技術封鎖，自研人造金剛石。
彼時擁有中國超硬材料“黃埔軍?！泵雷u的鄭州磨料磨具磨削研究所（簡稱：鄭州三磨研究所）承擔了這個重任。
1963年，三磨研究所研發(fā)出中國第一顆人造金剛石，此后河南便成為了中國人造金剛石的基地，為“培育鉆”風靡打下了堅實的技術基礎和人才儲備基礎。
從2006年開始，中國就已成為全球人造金剛石產量最高的國家，其中大部分人造金剛石來源于河南。
到2021年，僅河南省一年的人造金剛石產量就超900萬克拉。
人造金剛石產量如此之高，為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鉆石的價格都高居不下？
在“鉆石之都”河南柘城做工程師的李奧解釋，“早前是原因是當時的技術不成熟，達不到首飾鉆的需求，后來則是純粹的“商戰(zhàn)’了?！?/p>
李奧介紹，早前行業(yè)里生產培育鉆方法為高溫高壓法，成片大部分為小顆粒鉆石。
此外由于合成過程中的化學反應，大部分人造金剛石會存在雜質，或者顏色偏黃，無法作為首飾，因此主要用途為工業(yè)領域。
2014年，中國培育鉆技術有了重大突破，可以造出天然鉆品相的培育鉆。
此時嗅到商機的印度商人大肆從中國進口購買顏色、凈度與天然鉆石相同的培育鉆石毛坯，在印度加工后混入天然鉆石里，對鉆石市場造成了巨大沖擊。
天然鉆石商們?yōu)榱司S持“鉆石”的溢價，通過各種手段來維持鉆石的“稀缺性”，如控制產量、經常舉行拍賣、品牌營銷等，以及最重要的一條：拒絕鑒定培育鉆石、開具證明書。沒有證書的鉆石“不可信”，鉆石商以此打壓培育鉆。
圖 | 證書是鉆石身份的“象征”
直到2018年中國公司收購IGI（世界規(guī)模最大的珠寶鑒定機構），證明培育鉆和天然鉆成分一樣，并制定出相關的標準后，天然鉆石商家口中“天然鉆石和培育鉆石成分完全不同”的言論才被打破。
同年，戴比爾斯宣布投資9400萬美元建造鉆石實驗室，天然鉆石商最后的“防火墻”也低下頭來。河南則憑借著優(yōu)勢一路狂奔，穩(wěn)坐培育鉆領域第一把交椅，成為背后繞不開的“老鄉(xiāng)”。
培育鉆的爆火，讓河南柘城如雨后春筍冒出了許多生產鉆石的小廠。
這些工廠夜以繼日生產，為市場提供了豐富的鉆石毛胚。
圖 | 鉆石毛胚
隨著大量培育鉆涌入市場后，天然鉆石的光環(huán)不再，價格也難維持曾經的高位。
據證券時報報道，過去一年里有證書的鉆石價格下跌了35%到40%。而大盤來看，國際鉆石交易所鉆石價格指數(shù)從2022年一路下跌，跌幅達約3成。鉆石暴跌帶來的風波也很快波及到培育鉆。
培育裸石價格一瀉千里。如“最好”品質的1克拉培育鉆，2015年價格在4萬元左右，2022年價格降到了1萬元水平，今年11月已來到2000元左右，并且還在不斷下跌。
圖 | 商家報價單
如今培育鉆頭部企業(yè)中，黃河旋風、中南鉆石和力量鉆石等企業(yè)已陷“理論虧損”，而不少鉆石“小廠”已在這輪價格戰(zhàn)中倒閉，開始變賣機器?！皼]有最低價，只有更低價”是如今鉆石行業(yè)的寫照。
曾經行業(yè)里“買鉆石，送戒托”，現(xiàn)在沒人敢這么做，因為“賣鉆戒的利潤幾乎都在戒托上了”。
圖 | 現(xiàn)代版“買櫝還珠”，戒托比鉆石“值錢”
專做培育鉆定制鑲嵌的錢琳形容這種落差如“從云端猛然掉落”。
她說，自己每顆鉆石只能賺百元左右，“沒想到鉆石能從溢價最高的行業(yè)，變成溢價最低的行業(yè)。”
錢琳售賣的主要款式是大牌“仿款”，目前賣得最好的款式出自Tiffany、HW等奢侈品牌。
自從鉆石價格暴跌，愿意為鉆石品牌溢價買單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人們更愿意買仿款，好過花大價錢買那些注定貶值的“大牌”原版。
價格的巨大波動，以及不成熟的市場，也給培育鉆的“灰色”地帶留下可趁之機。
“目前行業(yè)里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套證’”，郭思文解釋，許多賣家在售賣裸鉆時稱“包復檢費用、有證、假一賠三”，實際上提供的是印度IGI，“印度IGI的鑒定沒有上海嚴格，容易導致許多鉆石‘掉級’，顏色和凈度沒有達到應有水平?！?/p>
“為了更顯逼真，行業(yè)里流行的做法是直接開印度IGI，然后回上海復檢。由于上海IGI和印度IGI之間是互認的，不會給新的評級，這樣看似拿到手的是上海IGI，其實依舊是印度證書，消費者只能吃啞巴虧?！惫嘉恼f。
此外，還有克拉溢價。
以1.99克拉和2克拉的培育鉆為例，其重量只有0.01克拉的誤差，約0.002克，差價或許達千元，有賣家看到其中的“商機”，將1.99克拉按照2克拉的價格售賣。
“行業(yè)里面改色也是常用的手段”，錢琳解釋，不少大克拉的培育鉆會出現(xiàn)顏色凈度差的情況，商家們會選擇改色而不主動告知消費者。
比如，將CVD培育鉆石中，極淺的褐、灰色鉆石改造后當成白鉆賣，不值錢的較深的褐、灰色鉆石改成彩色鉆石后售賣，“雖然改色對培育鉆本身影響不大，但相當于花了冤枉錢?！?/p>
印度IGI、克拉溢價、改色還是行業(yè)里相對“體面”的做法，更令人不齒的是用莫桑鉆來魚目混珠。
錢琳解釋，培育鉆和莫桑鉆都屬于一般認知里的“人造鉆”，莫桑鉆卻是擁有近似鉆石外觀的另一種礦石，二者完全是兩碼事。
更重要的是，前者價格在2000元/克拉左右，而后者的價格，目前已跌至100元/克拉。
許多人在直播間賣鉆石，欺負普通人不了解“培育鉆”和“人造鉆” 的區(qū)別，吆喝著人造鉆便宜賣，“你以為你買的是培育鉆，結果收到的是莫桑鉆?！?/p>
此外培育鉆也不如天然鉆一樣，嚴格區(qū)分等級，而是按照戴比爾斯的慣例分為兩個級別（叫法不同，如戴比爾斯叫做“極好”、“一般”；郭思文叫做“頂配”、“性價”），不少商家會套用天然鉆的評級，將一些本應該“淘汰”的次品培育鉆賣出高價。
“這個行業(yè)像極了當初的莫桑鉆”，錢琳提及當年，莫桑鉆也是紅極一時，被視為“天然鉆”的平替，沒想到過幾個月莫桑鉆就跌成了“玻璃價格”。
“誰也不知道培育鉆的底價在那里，如果這個行業(yè)再不好好管理，或許也會如莫桑石一般?！?/p>
錢琳聳了聳頭，將一枚仿Harry Winston經典設計的培育鉆戒放入了幾十塊錢買來的盒子中，然后交到了順豐快遞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