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孫楊 記者 尹清露
界面新聞編輯 | 姜妍
春香是一名來自秦嶺南麓的農(nóng)民工,因縣城找工作屢屢碰壁,受女兒張小滿邀請,52歲來到深圳做保潔員,先后在商場、政府大樓、高級寫字樓就職。而張小滿曾經(jīng)從事過記者職業(yè),有一種挖掘公共性困境的職業(yè)本能,她從母親的個人經(jīng)歷出發(fā),看到了在日常生活中被“隱形”的保潔員群體,以及維持這座超級城市運轉的人們,最終寫成了《我的母親做保潔》這本書,記錄下了自己母親的生命史與打工史。
當我們擁有了保潔阿姨的視角,周遭的世界似乎也產(chǎn)生了變化——保潔員與環(huán)衛(wèi)工、垃圾分揀員、窗戶清潔工共享相似的困境,都要面臨養(yǎng)老保障、子女教育、孫輩撫養(yǎng)、落戶等問題;而在寫字樓里,我們又看到工位下頭發(fā)越掃越多的年輕女孩、因焦慮工作頻繁蹲廁所的公務員男生,以及埋頭寫稿匯報、好像要被電腦吸進去的忙碌打工人。無論是整潔的公園、商場,還是高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社會,它們都是由某些人群的過勞在維系的。
書中也描述了小滿和春香的關系。春香聰明、勤勞、會算計,是村里第一個去外面打工的女性,她經(jīng)常懊惱自己中斷讀書去結了婚,于是把讀書改變命運的期望托付在了子女身上,自己則靠在煤礦、農(nóng)場、茶廠等地四處工作,賺錢嘗試托舉后代。小滿作為農(nóng)民工子女,又有著另一種奔走,她在教育資源并不豐富的農(nóng)村拼命讀書,希望去到大城市,可是她也面對很多挫折,2020年,她從媒體轉行進入大廠,不久后覺得自己被系統(tǒng)“綁架”了,只是流水線中的一顆螺絲釘,隨時可能滑出軌道之外。
在新書出版之際,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專訪了張小滿。她分享了自己觀察到的保潔員身上的主體性表現(xiàn),并從農(nóng)民工子女的身份與心理出發(fā),對如何面對復雜的母女關系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在兩個忙碌生活者寫就的這本書里,張小滿再次和母親相互依靠在一起。她們身上都有一種旺盛的生氣,就像兩棵爭奪陽光的植物,彼此排斥又彼此纏繞,不約而同地向上生長。
保潔員賦予農(nóng)村女性第三重身份
界面文化:什么契機讓你想要寫一本關于母親的書?
張小滿:2020年,母親來到深圳跟我一起生活,我有了更多觀察她的機會。我們在深圳租的房子是兩室一廳,客廳沒有餐桌,只有三只并排的、與電視柜高度平行的方形茶幾,我們吃飯、喝茶都在這里。廚房和廁所都只能容下一個人。陽臺屬于貓和植物。到處都是滿的,當我們兩夫妻和我的父母四個人同時在家時,就會交通“擁堵”,時常要為貓讓道。我跟母親相處得時間越久,越意識到,是她經(jīng)歷的過去和所處的惡劣環(huán)境讓她成為了現(xiàn)在的她。我無法改變母親認知世界的方式,也很難改變我自己。
真要抓某個場景來說,是我和母親一起坐在天臺上看飛機飛過的時刻。在母親的記憶里,她的世界從二十一歲外婆自殺離世起,就陷入坍塌狀態(tài),直到她自己成為母親,才在廢墟上重建。在秦嶺的大山里,外婆曾帶著童年時的母親看飛機。到深圳之后,母親常坐在天臺的水泥墩上一邊看著飛機一邊給老家的親戚打視頻電話。我在書里寫過,有一天傍晚她數(shù)了36架飛機才下樓。
出于職業(yè)本能,我覺得我母親做保潔的背后有一種公共的困境,所以想要接觸和了解她,然而我的工作非常忙,下班之后聽她再說自己的工作多么辛苦,總覺得她不夠體諒我。疫情期間,我們正好有了停下來的時機,我會去跟她一起工作,才有了彼此慢慢了解的過程。
與理想中的天倫之樂不同,我們面臨很多摩擦和沖突。我們深陷彼此糾纏、負擔和依賴的關系。我們是母女,只能磨合,她不會放棄我,我也不可能放棄她。在過去,當我不理解母親或遇到困境時,沒有人引導我,是文字和書寫時不時拯救了我。我想,我同樣可以借助寫作去記錄母親的生命史與打工史,捋清楚她記憶中每一年都發(fā)生了什么,以及那時候我在經(jīng)歷什么。
界面文化:春香阿姨是典型農(nóng)村母親的形象嗎?
張小滿:在我們老家,大多數(shù)女性的人生軌跡與我母親不同,她們被迫按照社會期望的方式生活,沿著相同的道路前進:結婚、生子,然后在五六十歲時照顧下一代。而我的母親是我們村里最早出來打工的婦女之一,也是唯一一個老了還留在深圳與子女一起適應大城市生活的人。她一直保持著野生、生猛的狀態(tài),在打工期間,如果老板不肯付工資,她甚至敢于在馬路上將對方的車輛逼停,成為唯一成功拿到工資的人。
但是,也有一些共性特征可以描述。豆瓣上的一位編輯渡邊總結得很好,他說,像我媽這一代的母親,她們的特點是永遠在掙錢、永遠在省錢、永久性的匱乏感和腿疼——這簡直是中國母親最大公約數(shù)式的辛酸?!澳遣焕账顾牟壳崩锩?,埃萊娜的媽媽也是一個跛腳的媽媽,很多保潔員都有腿疾,跛著腳去做保潔。
界面文化:在農(nóng)村留守婦女的現(xiàn)象很常見。男性會被認為是更具有力量、優(yōu)勢的人。
張小滿:是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女性在家里會過得好。很多保潔阿姨是為了逃離糟糕的家庭而出來打工的。她們中的很多人和丈夫的關系很差,基本上沒有事實婚姻。
有些男性在縣城賺不到錢,男性既從那種男子氣概獲益,也被損害。城市能給女性提供更多的機會。對那些保潔員來說,工作賦予了她們除“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之外的第三重身份:職業(yè)身份。經(jīng)濟獨立就有了一定的選擇自由。盡管她們每天的生活看上去很糟糕,但相比于在老家縣城每天被丈夫指揮來去,去做三餐、照顧老人和小孩,她們中的一些人更愿意做保潔,更快樂一點。
我希望大家不要總是以同情心泛濫的態(tài)度看待阿姨們,她們能夠從農(nóng)村來到深圳,就說明她們在農(nóng)村是主體性很強的女性。有一個皮阿姨在深圳打了兩年多的工,她不愿意回江西,因為她回去就要圍著家人轉。她做了好幾份工作,每個月大概可以掙6000塊錢。在老家的老公就說,你在深圳打工把家都忘了、拋夫棄子什么的,阿姨解釋說沒能回去是因為疫情,行動不便不說,還耽誤掙錢,她說的是“我樂意”,意思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不回去。在我們90后這一代,縣城的離婚現(xiàn)象很普遍,我的很多初中同學一旦到城市打工,家庭就有點岌岌可危。
所以,不是說阿姨們在大城市里就是完全被欺凌、受擺布的,她們有自己的主體性。只不過相對于城市白領、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群體來說,是另外一種主體性而已。
界面文化:農(nóng)民工攢的錢似乎都流入了托舉后代這一條路徑之中,書中也提到,他們很難融入像圖書館、音樂廳這類公共文化生活,那他們會為自己進行什么娛樂消費呢?
張小滿:在我看到的保潔群體中,最常見的情況就是養(yǎng)的小孩不太成器,于是夫妻雙方為了托舉后代外出務工。像我在書里寫的老周,夫妻倆都在深圳做保潔,老周一個月賺9300元,雖然看起來收入高,但實際上是通過每天做三份工、一天十幾個小時的體力勞動以及極其節(jié)儉的生活換來的。老周兒子沒念大學,做生意一做一個倒閉,大孫子上小學六年級,學費和生活費也得老周夫妻倆出。他每天只能完整休息四五個小時。不過我覺得他們可能是最后一代為了托舉后代而外出務工的人。
他們平時日常娛樂就是看抖音。我母親告訴我,有個阿姨手機打不了電話,才發(fā)現(xiàn)流量超了一百多塊錢,都是看短視頻(花掉的)。他們不看城市的文化生活,看的都是跟自己老家相關的、以及和之前生活經(jīng)驗相關的東西。比如有一個云南的阿姨,就專門看云南彝族的少數(shù)民族跳舞,還有的阿姨看農(nóng)村怎么做飯的視頻,學做飯。但他們并不完全沉迷于短視頻,短視頻更像是一種重現(xiàn)親緣、血緣、地緣關系的方式。一個保潔大叔把老家新房裝修的視頻發(fā)在網(wǎng)上,就會有很多老家的人跟他交流。大數(shù)據(jù)讓他們找到了很多同鄉(xiāng)和同村的人,重現(xiàn)了熟人社會的那套關系網(wǎng)。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提到,不少老人再就業(yè)的原因是想要賺一份養(yǎng)老錢,為此他們愿意隱瞞疾病,十幾年如一日地過著早起貪黑、無暇休息的生活。那么在六十多歲干不動活之后,他們過上養(yǎng)老的生活了嗎?
張小滿:大部分沒有。他們就是在消耗中掙錢,他們不是養(yǎng)老,就是消耗自己的生命。閑暇讓他們感到一種生命的浪費,他們?nèi)绻骋惶鞗]有掙到錢,就會覺得很浪費。大部分(保潔員最后)都沒有真正去過養(yǎng)老的生活,而是在帶孫子孫女,除非是有一些家在深圳、條件已經(jīng)很好的阿姨。
像我書中寫到的木蘭阿姨,她跟我們說,從寫字樓離職以后就不打工了,但是我們有一次在她租住的小區(qū)里偶遇,看到她身上穿著“公園服務”標識的工服,又找了一份工作,問起來說是暫替一位回云南老家的阿姨頂班,住在一個面積不足十平米的小單間里。母親說木蘭是一個“紅火人”,就是活得熱烈、充滿希望的意思。其實她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農(nóng)民工子女的羞恥與匱乏感
界面文化:農(nóng)民工的子女,尤其是在縣中、衡水中學模式的教學中拼命讀書往外走的人,似乎很難有時間了解自己的母親。20多歲時看待母親,與現(xiàn)在有什么差別?
張小滿:我覺得20多歲是一個充滿了困惑和慌亂,面對母親又很羞恥、很慚愧的年紀。因為我的母親在礦山上打工,拿她病痛、勞累的錢供我讀書。但大學對我來說并不是理想中的象牙塔,我對大學生活也并不滿意。如果你看過《金榜題名之后》這本書就會知道,我們農(nóng)村的孩子到大學就像走進迷宮一樣。
我很早就離開家去求學和工作,自己選擇了伴侶和生活的城市。母親說的很多話,我都只是表面上應答,但實際并沒有聽。她和父親拼命做工,供我讀書,但我學會的似乎都是跟她的意愿背道而馳的東西。我的世界離她越來越遠,不再跟她母女連心、心心相印。
現(xiàn)在,我開始進入母親的記憶,嘗試去理解一個與女兒分離多年、歷經(jīng)磨難的女性。母親不僅僅是我的母親,也是外婆的女兒、父親的妻子、大家庭中的妹妹和姐姐。更重要的是,母親也是一個女人,一個獨立的人。她經(jīng)歷了與我截然不同的人生。我們母女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分離,最終在深圳這座城市相聚,能夠長時間住在一起并重新建立聯(lián)系,我覺得很幸運。
母親有她自己的生存智慧和邏輯,她用鄉(xiāng)土社會那一套熟人關系來運轉自己的世界。她聰明、敏感、記憶力極好,善于捕捉細節(jié),講述故事就像唱歌一樣。她也爭強氣傲,不甘人后。也許正是因為母親沒有受過多少正統(tǒng)教育,語言與行為方式都遵從本能,我常在一些時刻覺得,母親的思想比我自由,行為更不受拘束,活得更真實。最重要的,我很確信,她愛我。
界面文化:你在很多次采訪中都提到過匱乏感,這也是很多農(nóng)民工子女身上會有的特點。兩代人之間的匱乏感會有差異嗎?如何面對這種匱乏感?
張小滿:深圳就像一條“貪吃蛇”,吃走我們的滿足感。哪怕問年輕人,你來深圳的理由是什么?答案仍可能是兩個字:搞錢。這種匱乏感一直伴隨著我,但現(xiàn)在我也不再刻意去掩蓋它。我非常清楚地認識到,我就跟我媽一樣,是那種沒有辦法豁出去的人,所做的選擇都是出于實際考慮。
因為兩代人對價格的感知上之間有一些差異,我們常因為衣服的問題吵架。我媽老是看不慣我買新衣服,在我拿回快遞時總是皺緊眉頭。她認為我花錢大手大腳,但實際上我并沒有花費太多。小時候,她總是給我買大一號的衣服,因為可以穿久一點,所以我一直穿著不合身的衣服長大。現(xiàn)在反過來,每當我買“大號”的衣服回家,母親總會給出“不合身”的評價。我如此愛買衣服或許也是為了彌補過去的匱乏感。
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即使是買一件30塊錢的衣服,我都會很愧疚,因為這個東西是我媽掙錢換來的。我會在付錢的時候低眉順眼,有一種被售貨員識破的慌張,常常落荒而逃般離開商店。但是當我自己開始賺錢以后,這種不配得感逐漸消失了。從大學開始,我就開始打暑假工賺錢。無論是在婚姻關系中,還是在家庭關系中,經(jīng)濟獨立都是一切獨立的基礎。
早些年我工作的時候,她經(jīng)常暗示我,哪個表姐在外面打工,每個月給我的舅媽打多少錢。她希望我每個月也能打兩千塊錢回去,由她來掌管我一部分的工資。但我從來沒有給她打過錢,我只在母親節(jié)、春節(jié)這種節(jié)日,作為女兒表達孝心的方式給她一些錢。無論她怎么說,我都堅持要掌握自己的經(jīng)濟大權。
界面文化:前一陣子有報道寫年輕人哭窮、瞞報工資,會有一種聲音認為,年輕人不孝順,賺錢了都不給家里生活費。沒有經(jīng)濟能力寄給家里錢,好像會有一種道德上的羞恥感,很多人打很多份工來養(yǎng)育家人。
張小滿:本質上,這是兩代人觀念上的碰撞。想起導演李安說過的一句話,“我做了父親,做了人家的先生,并不代表說,我就可以很自然地得到他們尊敬,你每天還是要賺來他們的尊敬?!薄Ω改傅男⑿膽撌浅鲇诒菊娴膼?,而不是靠道德綁架得來的。年輕人應該理直氣壯地表達自己的看法。父母不缺錢,為什么要強求孩子給他們錢花呢?就算是缺錢,除非是完全沒有自立能力的父母,能掙為什么不能自己掙呢?年輕人自己掙錢,拿到自己手上是理所應當?shù)摹,F(xiàn)在因為一些小事情就能吵起來,這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
從相互對抗到相互依賴的母女
界面文化:上野千鶴子在《始于極限》里說:“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痹谀愕娜粘I钪校砩嫌卸嗌倌赣H的影子呢?
張小滿:我的母親非常喜歡收集塑料袋,她會將所有的快遞袋子和超市買的袋子都疊起來放在一個大塑料袋里,然后放在陽臺上。我之前很討厭她這樣做,但現(xiàn)在我也開始攢東西了。我把快遞盒子拆開疊起來,然后和我父母的一起放在一起。我們家的快遞紙盒都要攢兩三個月,然后賣給樓下收垃圾的人,一次大概賣得十幾、二十塊錢。我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母親的樣子。
我母親是一個很擔心自己沒有用處的人,如果她覺得自己對子女或者家庭沒有用處了,她就會非常緊張和恐懼。我也繼承了這種不安全感,我寫書的時候也會非常緊張,如果沒有完成設定的目標就會睡不著覺。
我母親的性格非常直率,她總是勇往直前,不撞南墻不回頭。后來我意識到,我在職場上吃了很多虧,其實這也是因為我和她一樣的性格導致的。我有時候自我安慰這也是一種天賦。
我和母親之間的關系,就像在森林里互相爭奪水分、陽光的兩株植物,互相纏繞,互相討厭,但又互相最會戳對方心窩子。我們中間包含了很多種情緒,憤怒,失控,這種情緒是我丈夫和我父親不會帶給我的。
界面文化:有很多和原生家庭有矛盾的年輕人不知道怎么了解父母,和父母溝通、相處。你有什么和母親相處的經(jīng)驗嗎?
張小滿:我不認為所有的母親跟女兒都要達成和解,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母親是很壞的,女兒遭受的很多傷害可能恰是來自于自己的母親。女兒永遠地逃離母親也是對的,它都是個人選擇不是嗎?
我深感慶幸能與母親達成相互理解。或許是因為她受教育程度有限,她總是傾向于支持我的選擇。她覺得即使女兒沒有做公務員或老師,沒有賺很多錢,只要她做著自己想做的事,那媽媽就支持。盡管她擔心我會滑到主流社會之外,但仍然用實際行動支持著我,將這些擔憂深藏心底。我覺得她這一點做得非常棒。
我也是一個很有主體性的人,所以當我和母親爭吵時,我們都會理直氣壯。她經(jīng)常和我吵架,有時會說:“我要開始恨你了?!比缓笕齻€月不跟我聯(lián)系,如果我打電話過去,就讓我爸接。有時候我沒有把她當作是我的母親,而是當成另外一個女性對待。她很聰明,經(jīng)常以母親的身份來綁架我,我會問,你為什么生?當時不是你要生的嗎?我有權利選擇讓誰做我的媽媽嗎?她就一激靈,說我怎么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問題,她也會反過來想一想。
我雖然討厭讓自己陷入情緒漩渦,但失控也可以是一種好的解決問題的方式。比如她本來想用眼淚恐嚇我,結果發(fā)現(xiàn)女兒比她情緒更夸張,她就會有點慌張,你會發(fā)現(xiàn)她接下來的幾天態(tài)度都會變得溫和很多。我認為,我們通過真實地表達情感,放棄了對彼此的控制,學會尊重彼此的選擇,所以才慢慢走向了一種比較和平的狀態(tài)。
界面文化:隨著成長發(fā)現(xiàn)母親沒有童年里那么強大、無所不能,而漸趨獨立的狀態(tài),似乎是很多母女關系的必經(jīng)之路。當發(fā)現(xiàn)母親弱小、不適應的一面時,女兒應該如何應對?
張小滿:我問我媽,在哪個時刻覺得自己老了?她說,四十五歲,縫紉時眼睛模糊,無法準確將線頭穿進針孔。我感知到的是另一個時刻,在我工作后的第一年,有一天早上,那時候她的腿還沒有開始疼,但是在追趕班車時無法像以前一樣跑過我了。那一瞬間,我意識到她身體已經(jīng)不如我了。
身體機能與力量上的變化似乎也暗示著權力關系的變化。她意識到自己逐漸走向衰老,慢慢就開始示弱。她的左腿在2017年的時候確診滑膜炎,現(xiàn)在康復了,但一旦某天走了上萬步,就會微疼,甚至有些跛,她走路就會斜著走。腿疼之后,她經(jīng)常流淚,來表達她的脆弱,并希望我能忍讓她。
很長時間以來,我和母親一直是彼此的對抗者,互相批判對方。但是,隨著她年齡越來越大,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關系逐漸向互相支持和依賴轉變。她月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最后絕經(jīng),她告訴我,她感覺自己徹底變成了一個沒有性別的人,這是她對我表達女性之間依賴的方式。而我有些難過,因為我知道她曾經(jīng)的身體里流淌著一條河流,而現(xiàn)在這條河流已經(jīng)消失了。
我也會需要她、依賴她,但我們的關系并不是單向順從的。我希望她能夠認識到,她在母親之外還有其他的角色,因此我還是該怎么對待她就怎么對待她。母親告訴我,五十多歲這個年紀,就像她年輕時在農(nóng)村見到的上了年齡的柴油機,往往越是要磨面的時候,越是容易打不上火,“撲通撲通”冒黑煙。這時候,通常的做法就是用打火機點著玉米芯,再去油箱給柴油機點火——“撲通撲通撲通……”終于開始運轉。她感慨,現(xiàn)在人生就是到了需要這一把火的時候。要一次次點火,才能運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