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尹清露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隨著湯姆·克魯斯的從天而降,歌手碧梨·艾莉什在洛杉磯的海邊沙灘高唱一首《Birds of a Feather》,2024巴黎奧運會于當?shù)貢r間8月11日落下了帷幕,鏡頭轉(zhuǎn)移到四年后的洛杉磯。有人感到惆悵,有人甚至產(chǎn)生戒斷反應,這或許說明,縱使存在某些不足,奧運會對我們來說仍然是一次重要的慶典。
一切結(jié)束之后,我們?nèi)杂性S多問題想要追問:這屆據(jù)稱是“最綠色”、“最性別平等”的奧運會將帶來怎樣的遺產(chǎn)?被指認擁有男性染色體的女拳擊選手未來命運幾何?沖浪比賽地塔希提島建立的新裁判塔引發(fā)爭議,它又會對生態(tài)系統(tǒng)與當?shù)厝藥碓鯓拥挠绊??最重要的是,在這個逆全球化且戰(zhàn)爭頻發(fā)的時代,我們已然感受到,奧運會對中國人乃至全世界的意義正在發(fā)生改變。我們要如何評價這些改變以及奧運會的未來呢?
閉幕之際,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專訪了愛爾蘭都柏林大學體育管理專業(yè)教授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Eleni Theodoraki),她是一位來自希臘的體育管理學者,數(shù)十年間持續(xù)研究奧運會等大型體育賽事,尤其關注賽事組織、可持續(xù)發(fā)展問題。她認為,雖然奧運會是一個頗為傳統(tǒng)的資本主義活動,在注重氣候危機的年輕人眼中已不再重要,但同時,奧運會仍然是一個少數(shù)人群爭取權利的戰(zhàn)場,也仍然投射著人類對“邁向新時代”的愿景。
01 奧運會在某種程度上是連鎖企業(yè),就像麥當勞
界面文化:你在幾十年前就在關注奧運會等大型體育賽事的組織管理問題,對這屆巴黎奧運會是怎樣的觀感?可以講講如今的奧運會相比往屆——諸如90年代或千禧年初——都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嗎?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大概在15天前,我去巴黎參加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召開的一次體育部會議,奧運會是議題之一。教科文組織定期舉行會議,就體育政策和體育發(fā)展事項展開討論。
巴黎的理念是在城市中心和名勝古跡間舉辦奧運會,而不是在郊區(qū)的某個地方,這說明巴黎是一座愿意擁抱奧運會的城市,人們來巴黎時能感受到城市的色彩和味道。巴黎市長也出席了那次會議,她自豪地談到他們?yōu)榱饲謇砣{河道付出的巨大努力,城市里有一條干凈的河流很重要,因為這象征著城市正在利用奧運會來改善自身,從而做出一些改變。
巴黎奧運會很重要的一點是很多場館并非新建。在往屆奧運會中,很多新的開發(fā)項目耗資巨大且不利于環(huán)境。因此法國政府的監(jiān)督委員會決定,這將是一屆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奧運會,在申辦奧運會時這個想法已經(jīng)被提出。
界面文化:這屆巴黎奧運會據(jù)稱是“最綠色的一屆”,你如何看待這一說法?對于像奧運會這樣的超大型活動來說,你覺得巴黎的舉措是足夠的嗎?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這是個好問題。很多體育賽事——也許是所有賽事——都會說自己是最綠色環(huán)保的,這是主辦方經(jīng)常提出的說法。但是作為一名學者,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很難在某個時間點確證這個說法,因為變化和影響不僅發(fā)生在奧運會舉辦的15天內(nèi),而是從申辦起就開始了,他們會制定一系列細節(jié),比如在哪里安排人員、采取怎樣的干預措施、要改進什么又要犧牲什么。
經(jīng)濟學有個概念叫“機會成本”:當某些事發(fā)生時,另一些事就不會發(fā)生。你今天采訪了我,就意味著你沒有做你本可以做的其他事。無論我們做什么,機會成本總是存在的。因此,就可持續(xù)發(fā)展而言,現(xiàn)實而全面地衡量奧運會的影響是一個很復雜的工程。
組織者們說什么都可以,因為這是宣傳和品牌營銷的一部分,他們希望在籌備階段盡可能表現(xiàn)得對環(huán)境敏感,但后續(xù)影響可能要在申辦后的若干年中才能看出來。例如,倫敦奧運會為運動員建造的奧運村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才投入其他用途,雅典奧運會也有類似的問題。我們必須以長遠的視角來看待可持續(xù)性問題。
可持續(xù)發(fā)展并不只有一個方面,它涉及環(huán)境、經(jīng)濟和社會等方面。就環(huán)境而言,這當然涉及碳排放問題,比如是否破壞了原始森林。2014年俄羅斯索契冬奧會的主辦方就在山區(qū)建造了設施,2010年溫哥華冬奧會也有這樣的問題。就經(jīng)濟影響而言,一個國家還要考慮是否有必要花那么多錢,法國真的需要開發(fā)巴黎嗎?還是說這些錢最好用來開發(fā)巴黎的其他地區(qū)?還有社會層面,巴黎在奧運會開始前進行了一系列宣傳工作,把那些“不受歡迎”的人——比如乞丐——送到其他地方,這樣記者就看不到他們了,巴黎市民們也因為無法自由行動而感到不安。這就是所謂的“美化”,臨時用一塊美麗的布遮蓋起所謂“丑陋”的建筑或人群。
此外還有能否抗議的問題。許多屆奧運會都出臺新的立法來阻止人們利用奧運會進行街頭抗議。事實上,即使是運動員也要與本國的奧委會簽署合同,合同里規(guī)定他們不能嘲諷或奚落主辦國,也不能做出有損自己國家形象的行為。所以,奧運會不僅僅關于它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它也從不屬于巴黎,國際奧委會才是這場活動的所有者。
奧運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個連鎖企業(yè),就像麥當勞那樣——洛杉磯和意大利都是其中的一份子,都在為奧運做準備。除了夏季奧運會和冬季奧運會,首屆電子競技奧運會將于2025年在沙特阿拉伯舉辦,此外還有青年奧運會、青年冬奧會等等。
界面文化:所以我們既要考慮到奧運涉及的方方面面,又要考慮時間的維度。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是的,其實還有地理的維度。為奧運會建造的設施不僅位于巴黎,也位于其他地方,比如舉辦沖浪比賽的塔希提島就存在關于臨時建造的裁判塔是否會影響當?shù)丨h(huán)境的爭議。所以,“多維度”(multi-dimensional)的視角很關鍵,它涉及多重主題和多個時間地點。
我們也要面臨氣候和環(huán)境危機,整個世界都在升溫,雖然奧運會有一些環(huán)保元素,但既然氣候變化意味著我們應該減少不必要的活動,那么我們還要提出一個倫理或哲學問題——這些體育賽事是多余的嗎?奧運賽事本身是重要的嗎?畢竟它還促進了一些其他東西,比如和平的理想、互相理解以及國際合作。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
因此,巴黎的確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是做出評判還為時過早。我們要看看之后的動向,可能會出現(xiàn)新聞說某些舉措實際上并不可持續(xù),或者拆除臨時設施要花很多時間。我們還需要大量的數(shù)據(jù),要謹慎地對待信息來源,無論是誰提出“最環(huán)保”的說法,都要問問他們的依據(jù)是什么。
02 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二分法中,奧運會仍位于傳統(tǒng)那邊
界面文化:你說的許多方面都值得深入探討。首先讓我們回到“機會成本”的問題,正如你所說,巴黎為環(huán)保做出了值得嘉獎的努力,但是另一方面,許多流浪漢也因此被驅(qū)逐出城市,警方也在打擊性工作者?!膀?qū)逐不受歡迎的人”一定是奧運無法避免的弊病嗎?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這也是一個好問題。不僅是流浪漢,很多租客也面臨這些問題。比如,在溫哥華,很多人住在“多戶建筑”里,每個房間住一個人,大多數(shù)是窮人。奧運期間,政府把他們趕走,想把房子租給能付更多錢的游客,于是收入較低的人也會受到影響,因為房租會隨之上漲。雅典也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
這的確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機會成本的一部分。我的一篇論文(注:《The problem with sporting mega-event impact assessment》,收錄在《Global Corruption Report: Sport》一書)討論過這個問題,關于大型體育賽事中的贏家和輸家。比如本地企業(yè)受惠于奧運會、得到更多客戶,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是大公司跟奧運會簽了合同,本地的小企業(yè)就會失去機會。作為觀察者,我們需要考慮大環(huán)境,考慮哪些人會受到投資者、政府所做的各種決定的影響。
我們在做好事的同時,總是難免搞砸另一些事。奧運會的一大特點就是很容易犯錯誤——為了搞好這樣一個大型活動,組織者要承擔巨大的壓力,要考慮奧委會施加的壓力,還要考慮頂級贊助商以及諸多大人物們的需求,因為他們要推銷商品或彰顯影響力。除此之外,國際體育聯(lián)合會的高要求也是出了名的,他們對場所的環(huán)境質(zhì)量、通風條件、溫度和空氣流通狀況、設施大小等都有明確要求。
組織者除了要為奧運會的需求進行規(guī)劃,也要為奧運會留下的遺產(chǎn)進行規(guī)劃,要考慮城市、國家乃至于更廣闊的世界需要什么。我們都知道,奧運會的重點在于它宣揚的觀念,比如國際主義、公平競爭、追求卓越,這才是我們感興趣的地方。如果組織者犯了錯誤或搞砸了,那這些觀念還能被體現(xiàn)出來嗎?總之,犯錯是不可避免的,而且這是一個系統(tǒng)性的弱點。
或許有人會說,我們可以在同一個地方舉辦奧運會,那就不用到處跑了。可是這不是主辦國們想要的,也不符合奧運會的商業(yè)模式,奧運會有自己的產(chǎn)品,需要把它帶到世界各地、邀請領導人來幫助推銷。
界面文化:你提到奧運會背后的理念,如國際主義和追求卓越。這也是很矛盾的地方,一方面,在如今這個兩極分化、戰(zhàn)爭頻發(fā)的世界,找回奧林匹克的國際主義是很重要的;但是另一方面,因此忽略那些低收入人群也是不公平的,或者說不符合奧林匹克精神的。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矛盾”這個描述是正確的。奧運會賽事本身就像是一場夢或一個泡泡,在這里你可以大展宏圖,為美好的發(fā)生和理想的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機會,這就是我們作為人類被奧運會吸引的關鍵所在,也是奧運會用來吸引我們的“鉤子”。
有一些理論認為,像奧運會這類大型活動,在其背景價值觀的影響下,會產(chǎn)生所謂的“閾限性體驗”(liminal experiene)?!伴撓扌浴敝傅氖牵斈氵M入一個空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任何問題都能被解決。那里就如同一個烏托邦,人人都是完美的,我們一同玩耍,我們喜歡競爭,但是也喜歡與其他國家的人在一起,所以戰(zhàn)爭是不存在的。展現(xiàn)這種吸引力的杰作就是運動員們,而我們會將自己投射到運動員身上。
事實上,這可以追溯到古代。古代奧運會每四年舉行一次,以此來阻止戰(zhàn)爭的發(fā)生。希臘各地的人們會運送著食物,步行到奧林匹亞,然后進行比賽,交流關于政治、宗教、藝術與哲學的想法。
界面文化:可不可以這樣說,即使奧運會作為一個連鎖企業(yè),有其商業(yè)性以及其他諸多不足,但它仍然是一個烏托邦,擁有其他國際賽事或活動無法取代的獨特性?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站在此刻來說,是的。但我仍要強調(diào),從歷史的長遠角度來看,如果我們把奧運會搞得過于商業(yè)化或過于有破壞性,那么奧運會的樂趣將會停止,它作為一種制度也會消亡。這在此前就發(fā)生過,古代奧運會已經(jīng)舉辦了數(shù)百年,但是在羅馬(入侵希臘之后)奧運會就被廢棄了。
當然,現(xiàn)在的奧運會是一項全球性活動,要阻止它繼續(xù)舉行也更加困難,但是人類可能會轉(zhuǎn)向其他事情、滿足其他需求。目前,我們絕對是需要它的,它服務于某些目的,有商業(yè)目的也有心理目的——就后者而已,通過進入這個閾限空間,我們希望自己跨越進一個新的時代。主辦國也仍然將奧運視為一個機會,那時所有的聚光燈都在他們身上,他們也希望能做到最好。
界面文化:近些年好像有一種趨勢,人們對奧運會的興趣正在減弱,想要申請舉辦奧運的國家也正在減少。蓋洛普民意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2024年巴黎奧運會吸引美國成年人興趣比例創(chuàng)新低,僅為35%。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的確如此。有幾年,媒體開始報道奧運會主辦國花銷過大、建立了許多設施卻沒有好好使用,一些國家對申辦奧運缺乏興趣。奧運會也在適應這一點,比如尋找能負擔得起的國家,提前預定舉辦國并給它們一些優(yōu)惠。國際足聯(lián)(FIFA)也是如此,2010年FIFA同時公布了兩屆世界杯的申辦結(jié)果,俄羅斯和卡塔爾分別獲得主辦權——要知道,即使只是申辦這個環(huán)節(jié),一個國家也要花很多錢。
國際奧委會也在做出改變,比如明年要在沙特阿拉伯舉辦電子競技奧運會,比如改變運動項目以迎合年輕人不斷變化的新口味,所以我們現(xiàn)在有了滑板、霹靂舞等新項目。這當然是健康的,但同時也表明,奧運會是消費者們用以消費的商品,贊助商們也可以借這些新賽事為自己做宣傳推廣。
另一個改變在于,最近運動員們開始談論自己的心理健康了,那么體育賽事的所有者就要努力支持他們,比如解決運動員中可能發(fā)生的虐待問題。
界面文化:在你的觀察中,人們對奧運會的態(tài)度或興趣都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就像你說的,更關心運動員自身的心理健康、將霹靂舞加入賽事等等。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就年輕人的態(tài)度變化而言,我認為他們非常擔憂氣候變化問題。據(jù)我觀察,沒什么年輕人在看奧運會了,更多是中年人在看——雖然我不能完全確定。年輕人還有其他問題要考慮,目前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陷入了某種困境。比如生活成本危機,我們剛剛擺脫新冠疫情以及疫情帶來的壓抑,人們買不起房子,只能租房子住。還有戰(zhàn)爭這個大問題,像是俄烏沖突和巴以沖突。對于發(fā)展中國家而言,最重要的是解決生存問題;對于發(fā)達國家來說,他們可以奢侈地觀看奧運會。
也許,即使是對于要面臨更大問題的人來說(比如戰(zhàn)爭國的人),奧運會也能讓他們擁有一點夢想,讓他們相信會有好事發(fā)生。但我認為,當年輕人面臨更大的問題時,他們會拒絕奧運會,并說:“不,我們已經(jīng)沒有開派對的心情了。”
界面文化:說到開派對,我想起了巴黎奧運開幕式。即使很多人不處于派對模式,開幕式也為大眾帶來了很多興奮、狂歡的感覺。你怎么看這次開幕式?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開幕式想要推動一些想法,捕捉到當今年輕人的精神氣質(zhì)。這些想法不一定是法國的本質(zhì),但卻是法國希望向世界展示的形象,也希望打擊法國國內(nèi)的種族主義、性別歧視和父權制。
我很喜歡這次開幕式,也喜歡這種挑戰(zhàn)舊秩序的做法,它非常新穎且與眾不同。雖然那天在下雨,但即使是雨水也變成了吸引力的一部分。我認為他們給了藝術家和設計師很大的自由度,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斷頭皇后”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的那一幕,主題是擺脫皇權統(tǒng)治走向民主。我在英國生活了很長時間,在英國是不可能反對皇室的,但在巴黎奧運開幕式上卻有50個斷頭皇后站在一起。
我們正在享受著一種節(jié)日的歡樂。比如,中國運動員的表現(xiàn)很出色,你們也在關注;奧運會上有輸有贏,還有許多故事和戲劇化的沖突,比如跨性別運動員、俄羅斯運動員引起的爭議。我們有現(xiàn)實中的生活,這是一個大世界,除此之外還有奧運會這個正在上演的小小世界。
界面文化:如果更大的世界里還有很多問題亟待解決,那么奧運這個小世界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奧運會是一種令人愉快的干擾,我們被分散了注意力,得以暫時不去擔憂所有的煩惱。但是作為一個人、一個希臘人,我認為我們應該優(yōu)先解決氣候變化、饑餓、促進平等等問題。
如果要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二分法,我認為奧運會仍然位于傳統(tǒng)的那邊。這次開幕式就像是在傳統(tǒng)賽事中加入了一些非傳統(tǒng)的東西,以此來達到平衡,并體現(xiàn)出兩者的沖突矛盾——你看,正因為有父權制的存在,所以要提出反對父權制。
另一方面,在奧運期間生發(fā)出的議題和討論,也能夠為一些新的想法奠定基礎。所以,我覺得我還沒準備好說”我們應該停止辦奧運“,但的確應該在賽事中更優(yōu)先考慮可持續(xù)發(fā)展問題,而這一點我們做得并不夠好。事實上,舉辦奧運會的所有聯(lián)盟實體、國際單項體育聯(lián)合會、贊助商們,以及城市的本地政治家們——他們稱自己為“都市政權”(注:主張地方政府的效能,強調(diào)自治權以及行動者之間的相互合作)——仍然希望開展更大規(guī)模的賽事,而且是越大越好。
這讓我們失去了一部分節(jié)制,也失去了年輕人、被剝奪權利的人以及窮人(的支持),有些人甚至因此變得更激進了。就像現(xiàn)在的英國正在發(fā)生暴動,人們在街上試圖趕走外來移民和非英國白人,這就是強權在控制我們而不是解放我們的另一個跡象。所以,到底是誰在享受這一切?又有多少人在享受其中?這些問題十分重要。
界面文化:你所說的強權或控制者主要指的是什么?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這事關自由主義,事關父權制與精英主義,但最重要的應該是資本主義,尤其是聯(lián)邦資本主義,這也與當今的環(huán)境危機有關。
奧運會就是一個資本主義項目,是關于消費和派對的。它也是一個文化空間,我們的心在這里被俘獲,然后就跟著一起參與到商業(yè)資本主義的游戲中去了。馬克思曾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那么我們現(xiàn)在也在支持另一種鴉片、另一種鎮(zhèn)靜劑。體育運動對身體健康很有好處,但是觀察和消費體育運動、看各國爭奪多少金牌就是另一回事了。
界面文化:說到金牌,你曾在著作中提到媒體的作用,隨著電視轉(zhuǎn)播的出現(xiàn),觀眾人數(shù)隨之增加,對各國爭奪獎牌的興趣也日益濃厚。但是隨著觀看渠道變?yōu)殡娔X甚至手機短視頻,對奧運的關注點是否也發(fā)生了變化?比如不再那么重視金牌爭奪,更注重運動員本身的個性?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是的,社交媒體捕捉到了這一點,我們能夠自己成為創(chuàng)作者,而不必通過廣播電視這類官僚機構(gòu)。作為人類,我們還是對個性更感興趣,生活總是比官方新聞更有吸引力。
在這個多媒體的世界里,我們也不一定再用多少金牌來區(qū)分自己和他人,而是有很多其他方式。也許這也是一個跡象——在資本主義中,追求更高更快更強非常重要,但是對于那些意識到資本主義并不像以往那么可靠、也不是唯一解決辦法的人來說,他們更關心自己的感受與掙扎。
如今,我們變得更加孤獨了,沒有人會照顧我們,也沒有一個大政府能拯救我們,所以我們才能從更個人的角度來理解那些正在努力的運動員,無論他們會輸還是會贏。
03 奧運會始終是一個爭取權利的戰(zhàn)場
界面文化:你提到在塔希提島舉行的沖浪比賽,以及新建的裁判塔會破壞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相關爭議。你對此有怎樣的觀察和看法?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其中一種解釋是,法國想要提醒世界自己的殖民力量,對法屬波利尼西亞(注:法國在南太平洋的海外群島,于1843年歸屬法國,塔希提島是群島境內(nèi)居住人口最多的島嶼)仍有控制權,他們的胳膊伸得足夠長,此前和現(xiàn)在都能牢牢掌控這個距自己最遙遠的地方,那就在那里舉辦一場活動吧。
另一種解釋是,他們希望促進塔希提島的經(jīng)濟發(fā)展,但我不確定是否真是這樣。奧運會總會發(fā)生這樣的事,讓你不知道他們的做法是出于合乎邏輯的決定,是想讓那個地方變得更好,或者只是當?shù)厝恕⒔M委會和當?shù)卣胍恍╁X來開發(fā)當?shù)氐穆糜螛I(yè)。
了解這些想法的來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但也很有挑戰(zhàn)性——總而言之,為什么要在海洋中間的一個原始小島舉辦活動?好處和壞處是什么?只有時間能夠告訴我們答案。這就又回到了多維度的視角,我們需要去看長期的影響。
界面文化:原來是這樣,我單純地以為是因為塔希提島的浪比較好、更適合沖浪——就像媒體們報道的那樣。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是的,我知道。我認為,許多大型體育賽事的主辦方都想在多個國家舉辦比賽,這樣就可以把花費從一個國家分攤開來,也能確保有更多的正向收入、更廣的傳播率,并且更加受控。
界面文化:有研究環(huán)境的學者認為,是時候重塑奧運會了,比如在全球不同城市劃分不同運動項目,這樣就可以減少飛機造成的二氧化碳。但是這似乎很難?國際奧委會對奧運會擁有巨大的權力,也許很難改變它的形式和規(guī)模。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我認為權力最大的是支持奧運會的人,奧委會只是一個服務者/仆人,他們很擔心人們對奧運會失去興趣。另一方面,他們也是一個官僚機構(gòu),已經(jīng)運行了很長時間了,所以應該很難通過你所說的提議。當然,他們也一直在嘗試努力,所以奧運會也在發(fā)生變化。多年前,只有貴族以及國際奧委會成員才能去看奧運會,但現(xiàn)在女性和普通人都能參與進來。
國際奧委會是被動的,而且是老舊的、傳統(tǒng)的。他們無法主動出擊,只會對各種事做出反應,比如當人們對奧運會失去興趣、當人們發(fā)現(xiàn)組織中存在腐敗的時候。
界面文化:此次奧運的一個爭論點是跨性別運動員。一方面,跨性別者理應享有充分的個人自由;另一方面,經(jīng)歷過雄性激素旺盛的男性青春期的人在體育賽事中與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競爭,也顯然存在問題。這似乎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這也引起了國際拳擊總會(IBA)與國際奧委會的交火,有評論認為,爭議不斷升級是由于奧委會的規(guī)則缺乏明確性,巴赫“只是想讓這一切早點過去”。你會如何評價奧委會等組織對此的應對?
艾萊妮·狄奧多拉基斯:我認為,我們應該在人性層面決定什么更重要,體育運動也需要適應我們不斷變化的需求。比如,如果有人想要改變性別,因為他們有這樣做的權利,那么我們是不是應該發(fā)展男女共同參與的體育運動,而不是劃分不同性別的運動?
至于奧委會的應對,還是因為這個系統(tǒng)非常官僚,它存在一定慣性,而且會影響到獲得的贊助——由于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還沒準備好迎接跨性別群體,那如果奧運會接受了跨性別者,它就有可能失去像可口可樂這樣的大客戶。
但是,奧運會始終是一個爭取權利的戰(zhàn)場。以往的黑人、婦女和同性戀也都沒有權利,但是奧運會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展示自我身份的空間??偠灾覀兙蜕钤谶@場變動中,總有人在適應這一切,人類也仍在進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