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近期播出的兩檔脫口秀節(jié)目《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和《喜劇之王單口季》中出現(xiàn)了不少亮眼的女性脫口秀演員。她們講述月經(jīng)、催婚、旺夫、女性出走等議題,但總被認為“過于狹窄”。
以談相親走紅的唐香玉被評委規(guī)勸換題材,因為“格局小了”,馬伊琍認為需要看到她是怎樣走出這個困境的,要她為大家樹立一個榜樣;楊天真則認為她可能又回到了熟悉的話題里,希望她能有更大的視野。奇怪的是,徐志勝永遠在說自己丑,何廣智永遠在說自己窮,門腔永遠在說HR和上海人梗,但他們不會被批評“議題狹窄”,也沒人要求他們談談“如何走出困境”,為觀眾做榜樣。
同樣是脫口秀演員的顏怡顏悅曾經(jīng)諷刺過這種現(xiàn)象。一位男記者問,“你們女性視角,視角會不會太窄了,有沒有考慮寫一點男性視角的段子?”顏怡顏悅回答說:“你只當男記者視角也有點太窄了,有沒有考慮過當一下女記者?”
男性本位思維無處不在。在這種思維中,男人代表全人類,女人只能代表女人;男人是人,女人只是男人的他者。
更不可見的女性
如果你也去過線下脫口秀,可能會發(fā)現(xiàn)很多脫口秀拼盤是全男陣容,但一般宣傳語中不會標注,全女陣容則一定會說明“全女脫口秀”。這絕不僅是女性在脫口秀這項娛樂活動中的處境。
許多綜藝節(jié)目從名字看是看不出性別的,但實際上是全員男性的節(jié)目,例如《極限挑戰(zhàn)》《種地吧》《名偵探學院》或《非正式會談》?!斗钦綍劇仿暦Q“青年的每一次發(fā)聲,都有可能改變地球的命運”,根據(jù)嘉賓性別情況來看,說的可能是“男青年的每一次發(fā)聲”。相較之下,全女綜藝一定會標明性別,或以“全女綜藝”作為賣點,例如《女子推理社》。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綜藝節(jié)目里不得不捎上幾位女嘉賓。即便如此,男性的性別比例也總是高出許多,例如《非正式會談》從原來的十位男性變成了九男一女。這一狀況正符合美國評論家卡塔·波利特(Katha Pollitt)1991年發(fā)表在《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中提出的“藍妹妹原則”:整個藍精靈村子里只有藍妹妹這一個女藍精靈,影視作品中也常常是一個完全由男性組成的整體中只包括一名女性,這名女性利用自己刻板的性別、氣質(zhì)、形象突出了各種男性角色。波利特指出了“藍妹妹原則”的問題所在:
“信息很明確,男孩是常態(tài),女孩是反常;男孩是中心,女孩是邊緣;男孩是個體,女孩是種類。男孩定義他們所在的群體,群體的故事與價值觀,女孩只依附于男孩存在?!?/p>
正因為女性長期處于邊緣,因此女孩們的困境也被視為是邊緣的、狹窄的、次級的議題。但實際上,女脫口秀演員所謂的“舒適區(qū)”——比如談論月經(jīng)、催婚、女性出走等等——恰恰是所有女性的“不舒適區(qū)”。面對議題狹窄等一系列指責,女性脫口秀演員楊笠給出的回應是:
“當你要回避你的生活經(jīng)驗的時候,你是沒有辦法創(chuàng)作的,我能擅長一條賽道,我已經(jīng)很優(yōu)秀了,難道我非得要完美,我才能站在這嗎?”
更被挑剔的女性
另一個問題是,人們更容易抨擊女性脫口秀演員,對她們的要求更苛刻。在上文提到的兩檔脫口秀節(jié)目中,女選手占總人數(shù)的25%左右,其中能夠一路晉級的人更少。嘉賓似乎可以對女性脫口秀藝人隨意指點,一個例子是羅永浩在節(jié)目現(xiàn)場加封“超一流脫口秀女演員”,他說“整個中國只有四個,就是小鹿、李雪琴、楊笠和鳥鳥”,并斷言有三個“都已經(jīng)過了巔峰期”,“如果今年有女性冠軍,只能是你(小鹿)了?!焙孟袼匈Y格對女性脫口秀藝人評頭論足,他喜歡的那個就是第一名。甚至在他說這段話的時候,楊笠就在現(xiàn)場,唐香玉還在等著比賽。
觀眾對女性脫口秀演員也更加苛刻。楊笠批評“普信男”遭到大范圍的網(wǎng)絡暴力,而翟佳寧一直用所謂的“直男視角”、“猛男視角”批評女性,不但進了半決賽,還收獲了“很多很多很多女粉絲”,他收到不少觀眾的私信表白,微博上甚至出現(xiàn)了“翟佳寧 想談”的詞條。這確實令人疑惑,因為喜劇的基本規(guī)則之一就是不要抨擊那些大家普遍認為被壓迫的群體,包括女性。
“女性幾乎走在荊棘之路上,而男性做什么都很容易獲得掌聲。”面對女性藝人時,人們更挑剔,是因為“他們把這種為難當作一種可以在女性身上行使的權利來享受”?!洞蟊娢幕呐灾髁x指南》一書指出,在韓國綜藝中,“很難找到有一絲負面氣息的女性形象,嘮嘮叨叨或者會看眼色,都不行。必須爽朗,必須互相珍惜,顯得完全沒有心眼才可以。所以,真正的重點在于,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確保女性形象的多樣性,如何擁有多元的趣味。”作者質(zhì)疑道:“女性是不是只有保持這種形象才可以留下來?與之相反,男性就可以有多種多樣的形象,可以依靠的大哥、寒酸的大哥、愛嘮叨的人、話多的人……”
于謙第一次看思文表演,問她“是怎么做到不扮丑還能幽默的”。長期以來,喜劇中被接受的女性形象多為胖子丑人,演員賈玲變瘦之后幾乎馬上被質(zhì)疑是否不再好笑。喜劇演員馬麗初入行時也曾被顏值困擾,她被一位導演評價“要不再漂亮點,做大女主;要不再丑點,做諧星。長這樣,正好卡中間?!?/p>
在當下的脫口秀的舞臺上,許多女演員都談到了顏值困擾。楊笠談到:“想聽我說自己不夠漂亮,做夢?!碧葡阌裾f自己做了醫(yī)美,相親男說她“應該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她趕緊“展示了牙套、雙眼皮,還有一些不明顯的醫(yī)美項目”,“我臉上至少有一輛面包車”。甚至在她講完女性的困境后,仍有嘉賓只是評論她的外貌漂亮。
男演員似乎沒有容貌焦慮,至少沒有聽說誰去整容。他們可以是帥哥,也可以胖乎乎的,丑得有特色,還可以大聲地說自己中專畢業(yè)。他們多種多樣的形象皆被接受,他們可以是多元的、松弛的,男性的各種個性被廣泛接受,女性則很難——張慧的一句“強勢女人不要命”就已經(jīng)令畏懼強勢女人的嘉賓竇文濤拒絕拍燈支持了。
吊詭的是,有時候,就連“改變對女性處境的認識”這種話,都只能由男性說出才會得到認真傾聽。在女性議題上的雙重標準也體現(xiàn)在,楊天真要求唐香玉打開視野,而男演員于祥宇只是講到了他觀察到的女廁所排隊的段子,就被夸贊對生活觀察細致,“是精準的吐槽點”,“太有痛點了”。
不僅在脫口秀領域如此,在其他綜藝節(jié)目上,有權威的男性在發(fā)聲時不會被反駁或很少被反駁,甚至可以進一步擴大自己的領域和價值。原日本法政大學教授、前日本參議院議員田島陽子曾因在綜藝節(jié)目《北野武的電視擒抱》中為女性發(fā)聲而在日本遭受惡名,被譏笑為“憤怒的女性主義者”。其中一集中,幾位男嘉賓聯(lián)手反駁田島陽子,一直保持沉默的北野武一開口說出自己的想法,他們的態(tài)度就突然轉變了——他們認真地聆聽北野武的意見,哪怕北野武當時站在田島一邊。
北野武是通過道理說服了他們,還是借由權威使這些男性折服?進一步的問題在于,女性是否有機會建立起自己的權威?《大眾文化的女性主義指南》談到了女性藝人在綜藝節(jié)目中難以得到訓練的困境:
“《無限挑戰(zhàn)》中的鄭亨敦,許多年間他的形象都是無趣,直到后來他突破這一點,才走到可以獨立掌控一個節(jié)目的位置上。但在此之前,他充分享受了訓練時間……在職業(yè)生涯中,男性往往更容易獲得自我操練和不斷積累經(jīng)驗的訓練場,反正大有哥們會幫一把,沒有人氣不要緊,失敗個一兩次也沒關系。而這些,都是不會提供給女性的?!钥偸侨缯{(diào)料一樣被加入各個節(jié)目,短暫地出演又很快被替換,怎么可能在這個行業(yè)內(nèi)積累自己的事業(yè)呢?不可能的?!?/p>
然而,女演員是足夠有野心的,她們并不滿足于像調(diào)料一樣被加入某檔節(jié)目,為節(jié)目貢獻熱搜,然后被很快淘汰。當女性脫口秀演員不斷被淘汰時,一些人談到了“深耕線下”的想法,而曉卉在她的淘汰感言里說:“我不喜歡每一個女演員在淘汰的時候都說什么要深耕線下。我覺得我們就應該留在舞臺上發(fā)光。”已經(jīng)在舞臺上發(fā)光很久的楊笠,更是一直想要當總編劇:“我什么時候才能當總編劇,他們還勸說我,你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你好好上節(jié)目。我說我不想上節(jié)目,我就想上桌?!?/p>
參考資料: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8226637
https://gendai.media/articles/-/68669?page=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