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 潘文捷

文字整理 | 潘文捷

嘉賓 | 王欽 薛靜

近些年來，中國人結婚少了、結婚晚了、離婚多了。依據(jù)中國人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截至2022年，中國的單身人口已然超過2.4億，預計到2024年底，這一數(shù)字極有可能攀升至3億。

年輕人不僅不結婚，而且不戀愛了。2024年，網(wǎng)易數(shù)讀統(tǒng)計了知乎關于年輕人不戀愛的回答，人們不想戀愛的最大原因是沒有時間和精力，第二是懶得付出、怕麻煩，第三是擔心三觀、習慣不合。

情人節(jié)之際，界面文化邀請《“零度”日本：陷入“關系性貧困”的年輕一代》作者、日本東京大學大學院綜合文化研究科準教授王欽和《脂粉帝國： 網(wǎng)絡言情小說與女性話語政治》作者、清華大學人文學院講師薛靜共同探討這個現(xiàn)象：年輕人為什么不戀愛了？什么成為了戀愛的替代品？

01 我們正處于重新定義、更深體察愛情的過程之中

界面文化：網(wǎng)絡上流行一種說法，說女性的單身是主動選擇，男性的單身是被動篩選。你們覺得男性不戀愛和女性不戀愛是一回事嗎？

薛靜：雖然這是新近幾年流行的網(wǎng)絡說法，但其實也包含著很多刻板印象，甚至是隱形的暴力。說“女性單身是主動選擇”，看似語帶褒揚，覺得是因為女性自身財富的積累、智識的提高，甚至是個人意愿的彰顯，戀愛標準不斷提高，寧缺毋濫。但真的如此嗎？

前不久，有位讀者問了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很多女性向網(wǎng)絡小說開始走大女主的路線，講女性如何從少女時代不斷奮斗，實現(xiàn)人生目標。所有讀者對于女性奮斗這件事情是深信不疑的，認為是正確的價值觀導向，但會對大女主的結局產生分歧——有人覺得奮斗了這么長時間應該給她非常完美的結局，讓她有幸福的家庭，有相知相守的伴侶；有人希望大女主獨美，女性奮斗了這么長時間，不是為了重新穿上迪士尼公主裙，和王子過傳統(tǒng)的婚姻生活；也有人覺得，大女主也不能完全斷情絕愛，希望找一個小狼狗或者小奶狗來進行CP配對，在情感關系上也體現(xiàn)隱形的權力感。

奮斗之路很好找，但結局怎么辦？對于成熟大女主，選擇伴侶或者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標準究竟由誰制定？看起來好像單身的人數(shù)越來越多，但實際上原因非常多樣化。有可能是深思熟慮后，物質與情感上能自給自足的單身。也有可能是自身很優(yōu)秀，但基于傳統(tǒng)男強女弱觀念，希望找一個在權力上或者在地位上更優(yōu)秀的伴侶而不可得，這樣的單身又有被動的成分，背后是很多社會規(guī)訓。如果把所有的維度拍扁，看到單身就覺得自我意識導致，會掩蓋很多更為深層的社會問題。

說“男性的單身都是被動篩選”，“篩選”帶有某種優(yōu)績主義的標準，意味著你沒有獲得女性的青睞，是被篩掉的對象?？雌饋硎菍δ行哉f的難聽話，但是有沒有將女性視為某種成績、某種獵物、某種標準？這也是隱形的暴力。很多男性選擇單身、選擇進入戀愛關系或婚姻關系，也是出于成熟的判斷。

互聯(lián)網(wǎng)上男性和女性之間許多的語言暴力或者對抗，背后掩蓋了很多值得討論的問題。把那些社會空間以俏皮話的形式或一句論斷的形式關閉掉了。如果更深入地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性別的問題可能并不是本質，時代精神更迭、價值觀分歧、階層差異等等是更為深刻的原因。

界面文化：如果不戀愛，人們用什么方式去滿足情感需求？

薛靜：人是社會化的動物，情感是一個必須項，但滿足的方式非常多樣。傳統(tǒng)社會中人們只有通過結婚的方式來形成核心家庭?，F(xiàn)在科技進步、網(wǎng)絡發(fā)達，還有很多其他方式能夠滿足情感需求。我個人認為，無論是三次元社會中人和人情感的連接，還是虛擬世界中人和人情感的連接，只要能夠撫慰當代人的內心，都是一種真實的情感體驗。

情感很難以“真假”論之。在傳統(tǒng)情感模式中，有很多東西附著于愛情上，比如物質。農耕時代需要有人做力氣活、有人生育持家；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兩個人結婚才能分房。而現(xiàn)在物質的條件不再是必需，獨立個體也能養(yǎng)活自己，社會發(fā)展剝除了生存與物質依賴。接著，教育也剝除掉了某些精神上的依賴，人都能夠通過教育獲得對自己主體性的認知，“單身”變得可以想象。現(xiàn)在，追星體驗、電子游戲，真實或虛擬偶像剝除掉了人對于情感關系比較表層的需求或者期待，以后可能還會把生育和愛情剝離掉。 

愛情這個對象，被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剝掉，留到最后的，是除了戀愛和結婚其他任何途徑都無法滿足的東西，那個才是愛情的核心。在剝掉的過程之中，每剝掉一層，依靠這種關系而結合的伴侶就越少，但這并不意味著大家不相信愛情，反而人類社會處于對于愛情更深的體察和再次重新定義的過程之中。大家正在重新認識我們是站在什么樣的角度進入戀愛關系或者婚姻家庭，這也有助于大家認知自己需要從對方、從這段關系中獲得的是什么。 

02 恐懼的不是愛情，而是根本意義上的秩序不穩(wěn)定

王欽：為什么年輕人不談戀愛？我們今天這個題目有可能會遭到某種歷史主義的質疑：我們認為不談戀愛的現(xiàn)象是一個問題，但這種懷疑本身是高度歷史性的。

被我們視為問題的這個現(xiàn)象，或許只是當代特殊歷史條件下的某種文化表征，正如忠貞的戀愛、激情的戀愛想象以及原子式的家庭結構同樣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

法國哲學家阿蘭·巴迪歐曾經(jīng)批評過現(xiàn)在層出不窮的“找對象軟件”。眾所周知，這種軟件事先讓你把喜歡的異性的條件都填寫好，在確保雙方彼此已經(jīng)有好感的前提下交流。也就是說，它將一切包含在人際關系當中的偶然性提前排除在外，將風險系數(shù)降到最低。巴迪歐說，這是一種對于愛的威脅，因為愛本然本身應該是偶然的、事件性的，是不可預測、無法控制的。愛應該將戀愛關系中的雙方帶到既有的社會規(guī)則之外。

我認為，不談戀愛的年輕人恐懼的，或許不是愛情本身的不確定性、偶然性，而是所謂的“規(guī)則和秩序之外”。更進一步說，這里的問題或許不是人們對于越界偏離自己的日常生活的恐懼——例如，因為談戀愛沒有辦法好好學習——而是人們感到，所謂的日常規(guī)則和秩序本身，隨時隨地有可能分崩離析。比如，上司給你發(fā)一封信，從明天起別來工作了。一下子，房貸也好，訂購的Apple Music也好，都無法承擔了，而你對此無能為力。

生活的疲憊，對于戀愛關系的責任的恐懼，財產分割的問題，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上性別對立衍生出來的各種矛盾——所有這些，歸根結底都來自對于這種根本意義上的秩序不穩(wěn)定性的恐懼。根源性的恐懼和焦慮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癥候，年輕人不談戀愛只不過是其中相對容易進行討論的一個。當今這一恐懼的最佳癥候表現(xiàn)為如下問題：我考上了公務員，我要和女朋友分手嗎？

薛靜：確實是這樣。老祖宗有一句話叫“飽暖思淫欲”，人在滿足物質生存的狀態(tài)之下，才能考慮更高層的精神的需求和共鳴?；ヂ?lián)網(wǎng)社會，各階層、各個角落的人都能彼此看到。生活水平高于平均線時，人們往往更樂于跟網(wǎng)友展示，連帶著大家對于理想生活的想象標準也提高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飽暖線之下，不是“不飽暖”，而是“感覺不飽暖”。

如果社會一直高歌猛進、飛速發(fā)展、蛋糕越做越大還好，但稍微出現(xiàn)一定的波動——無論是健康方面的因素，還是經(jīng)濟進入到稍微遲緩發(fā)展的狀態(tài)——人立刻就會覺得不穩(wěn)定。這種不穩(wěn)定帶來的是，無論是婚姻伴侶還是戀愛伴侶，與其說是同舟共濟、同甘共苦的對象，大家恐懼地發(fā)現(xiàn)，好像有時候他們成為了“親密的審判者”。一旦丟了工作，我除了遭到老板對我工作能力的質疑，還有伴侶對于要不要跟我繼續(xù)過下去的質疑。大家不再相信一旦事業(yè)或健康遭遇困境，伴侶立刻能夠撐上。這種預判導致人們越來越難以進入婚姻或者戀愛，取而代之的是利用各種方式維系比較松散的關系。

年輕人不進入戀愛關系，仍然有各種各樣的戀愛狀態(tài)和戀愛體驗。最近我在網(wǎng)絡上學了一個詞situationship。不再是一個relationship，不再是進入嚴肅的關系，而是某種狀態(tài)。因為各種曖昧、試探都有一個指向性，必然指向一個結果，就是成或不成。situationship賦予了動蕩狀態(tài)一個名字，將它作為一個新的終點。我們現(xiàn)在就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之中，不進入任何關系。交友軟件、真實或者虛擬的偶像以及各種戀愛游戲，都是幫助大家進入松散的關系。 

03 在相對安全的規(guī)則之中，追求某種“安全的疼痛”

界面文化：怎么看待女孩子喜歡找同性cos委托？

薛靜：這也是“安全的疼痛”。

男性委托老師在跟女性單主接觸的過程之中，很容易發(fā)生安全性的問題，逐漸變成本質是女孩子的委托老師扮演成男性的角色，和單主做一些情侶般的活動。就這個現(xiàn)象而言，是一種通過扮演來滿足情感需要的安全方式。付了費就能夠理直氣壯的要求事前換頭像、換昵稱，給我一些很好的體驗，要求過程中的幾個小時怎么做、事后要怎樣的反饋等等。

我觀察到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在青春期時期，家長告訴女孩說，中學階段千萬不能跟男生談戀愛，萬一發(fā)生關系了，對于身體可能造成傷害。少女們又要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又恐懼那些真實的傷害或者疼痛，于是采用折中方法，和同性朋友發(fā)展出比一般的閨蜜之情、朋友之情更深的情感關系，帶有更嚴格的排他性。

無論是階段性、場景性、青春期懵懂的同性情誼，還是委托出現(xiàn)之后很多女生付費進行的跟理想角色之間的戀愛，都是當代社會女性希望在不遭遇暴力攻擊、不涉及特別復雜的金錢往來的大概率安全的狀態(tài)下，滿足自身情感需求的方式。

王欽老師的《零度日本》給我印象很深的一點是，女仆咖啡館通過某種禁止帶給了大家更豐富的想象空間。禁止觸碰或者禁止跟女仆發(fā)生工作場合之外的聯(lián)系，反而讓大家趨之若鶩。這和委托cos有一些異曲同工的地方。

所有的規(guī)則最終訴諸的一點是可控。付費后有充實的八小時體驗，八小時之外屬于額外的期待，某些程度上是非分之想。用戶很明白地知道，感情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但至少十分耕耘下去，有個保底的收獲。以前純然談戀愛的狀態(tài)之下，順其自然，談了幾年沒成就是沒成，沒有任何保底。

年輕一代開始在感情的天平上要追求某種平衡，談到投入產出比。甚至俗氣一點說，要彩禮多少、嫁妝多少，可能也跟電子時代下大家在游戲模式之中，把一切行為模式規(guī)則化相關。在游戲之中，抽卡也好，刮獎也好，游戲公司必須告訴我保底是多少，概率是多少。在這個相對安全的規(guī)則化的范圍之中，追求某種安全的疼痛，或者疼痛下的某種安全。

界面文化：“安全的疼痛”算不算是一種自戀呢？反復地看到我喜歡看的那些東西，反復認同我，就像在社交網(wǎng)絡上不斷點贊，但是沒有否定按鈕一樣。 

薛靜：一方面是各種非嚴肅性的、松散的關系，為了取悅用戶主體，會給你非常好的用戶體驗。追星關系中，花錢的就是老大，明星要媚粉，要討好粉絲。乙女游戲里面進行了氪金，吵架維權都更加理直氣壯。各種交友軟件一切都以你的標準和喜歡為主，大家會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賽博世界賦予的短暫強烈的主體性，片刻演變?yōu)樽詰?，但可能并不是非常穩(wěn)固的狀態(tài)，穩(wěn)固的自戀或者一個終極狀態(tài)會建立在主體性相對堅實的基礎上。

而我們看到的是，脫離掉服務類的軟件或場景，大家又很容易喪失掉主體性，迅速把自己放在各種各樣的標準之下，跟這個網(wǎng)友比工資，跟那個網(wǎng)友比福利。在自戀和自卑相互交織的狀態(tài)之下，天平一直在搖擺。它跟規(guī)則的不穩(wěn)定和不確定形成了一個更強烈的共振，導致內心和外界的物質世界之間處于兩相波動的狀態(tài)之中。

界面文化：即使是戀愛了、結婚了，不談感情的現(xiàn)象也很常見。《脂粉帝國》一書中提到，在宅斗小說里，比如《知否》，女主角會把老公當老板。現(xiàn)在生活中也有很多夫妻互稱“隊友”，這成為了網(wǎng)絡上一種很常見的現(xiàn)象。

薛靜：先說網(wǎng)絡文學，女性向網(wǎng)文一開始就希望從愛情的想象里面獲得自我的主體性。但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哪怕是在思想實驗上，哪怕寫小說想象這件事兒，都不能說服自己，所以就演變出了宮斗文、宅斗文，人人都面臨著嚴酷的生存考驗，稍有不慎命都沒了，這時候還講什么愛情。在這種極端情境之下，把老公當成老板，好好伺候，獲得立足之地。

到了絕境之后，比如《甄嬛傳》，從情癡到情冷，以弒夫做結，最終擁有了充分的權力。絕境之下觸底反彈，就是《知否》?！吨瘛非鞍虢夭徽劯星椋粰嗪饫?，明蘭是一個庶女，身份地位、社會資源都很有限，如何整合資源、細致分析以嫁得良人，這是首要的生存命題。

一直到解決了伴侶家族之中復雜的關系，獲得了一個稍微有余裕的狀態(tài)，才會想能不能跟先婚后愛的老公講感情。這是情感的轉折點，第一是女性不再有特別大的生存焦慮了，第二是夫妻之間彼此對境況有相對共識性的感受。男主對女主說，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但不會難過很久，你傷心之后肯定就利索改嫁了。這時候大家對于彼此都沒有那么特別純粹的、崇高的愛情的期待，或者從一而終的期盼，才觸底有所反彈，在此基礎上培養(yǎng)感情和默契，這是網(wǎng)絡小說給大家的一種想象或者想象性的解決方法。 

與其說“隊友”為什么興起，不如討論過去的一些稱呼為什么消亡。“愛人”可能跟時代的背景有關，“先生”、“夫人”、“妻子”大家會覺得是很莊重的稱呼，現(xiàn)在一般出現(xiàn)在有社會地位的場景下?！袄瞎?、“老婆”的稱呼如果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提，立刻就會被人批判為“嬌妻”，過于嬌嗔，把整個人依附在情感關系之中。

網(wǎng)絡這樣一個龐大的樹洞，更多呈現(xiàn)的與其說是親密關系中和諧的一面，不如說是難以為周圍人所道的、情感關系有裂縫的一面。任何說我處在非常好的情感關系中的剖白，立刻會被人以“你生了孩子，再看看”、“你檢查一下對象的手機，再看看”所壓倒。大家需要一個去感情化的稱呼，婚姻可能有情可能無情，但公共場合里最安全的是以去感情化的稱呼來表達。

“隊友”、“室友”成為一個新興的語態(tài)，某種程度上也帶有很微妙的話語策略。它不斷提醒彼此，降低婚姻生活中對于情感忠貞或者愛情濃度的期待，而轉移到以物質為基礎的共同撫育的目標和共同打怪的現(xiàn)實情境，共同向某種物質條件、目標所努力?；ヂ?lián)網(wǎng)狀態(tài)下對于伴侶稱呼的去浪漫化，與當下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應對心理狀態(tài)的策略性話語表達密切相關。

04 物理真實性沒那么重要，情感真實性變得更加重要

界面文化：《零度日本》里重點談到了直播打賞刷禮物的現(xiàn)象，這一點有什么特別之處？

王欽：在這里我想提到當代日本批評家宇野常寬，他的著作最近也被翻譯成漢語了。不同于讓·鮑德里亞這批一九六零年代的法國理論家做出的資本主義消費社會的批判，宇野常寬看到，當代社會的消費模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他概括為從經(jīng)驗他人的故事到體驗自己的經(jīng)歷的轉變。

也就是說，比起媒介性質的變化——例如從讀書到看電視的變化——更大的變化其實發(fā)生在人們跟敘事內容的關系上。年輕人不愿意談戀愛，年輕人不愿意去電影院看電影，這兩件事情看起來沒有關系，在深層的邏輯上卻有共通的方面。我為什么要花兩個小時的時間在電影院里？不能說話，不能干別的，不能快進，沒有彈幕，還要花一百多塊錢，不是花錢買罪受嗎？

具體到看直播打賞的行為，可以提到一個精神分析里著名的笑話：戰(zhàn)時有一個人去瓜田偷瓜，一顆導彈掉下來砸到旁邊，他就說，我只不過偷一個瓜而已，至于拿導彈轟我嗎？直播打賞的行為，或許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對于“大他者”的回應。讓屏幕另一側的人對于打賞行為做出回應，這個交流方式非常新穎。通過屏幕的中介，先讓“大哥”將主播提升到一個不可觸及的物的位置，就像在電影里看到明星那樣；然后在技術和形式上設置層層交流障礙，沒什么能夠保障跟主播之間進行持久的一對一的聊天；進一步，“大哥”通過親自打賞，來克服他與一個不可觸及的偶像之間的距離，從而獲得快感。

這個行為跟如今人們對于親身體驗的需要、對于積極主動經(jīng)歷某種事情的需求密切相關，整個過程并不涉及任何親密關系，這是跟談戀愛完全不同的一種體驗。無論是男性也好，女性也好，不可被定義的性別者也好，在當下的文化語境之下，這樣一種消費模式是具有統(tǒng)治力的。人們不可能再像過去的御宅族那樣，整天只關注某個漫畫作品而沒有任何其他需求，不跟別人討論內容，也不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這樣被動消費的姿態(tài)不復存在。

界面文化：在直播間刷禮物，參與者之間只是造成了仿佛擁有共同性的連帶關系，怎么去區(qū)分一種“仿佛如此”的關系和真正的聯(lián)結？怎么樣才能夠去形成一種真正的聯(lián)結呢？

王欽：剛才薛老師其實有句話已經(jīng)回答了這個問題：無論是真實世界的也好，虛擬世界的也好，情感關系總是真實的，你的情感需求總是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得到滿足。如何區(qū)分仿佛的關系和真正的關系？那就不要區(qū)分嘛。

是否存在真正的戀愛關系？是否存在真愛？對于這樣一種本真性和純粹性的執(zhí)著，結果往往是災難性的或者悲劇性的——在個體和社會的意義上都是如此。在一段正常的或者健康的戀愛關系里面，如果你時時刻刻或者經(jīng)常執(zhí)著于對方是否真的愛你這個問題，那你們的關系是非常糟糕的，甚至沒有辦法進行下去。很多未曾預料的關系，誕生于非常松散的人際關系和社會關系中。問題始終都不在于這種關系是否松散，是真的還是假的，而在于任何一種關系在形成之后如何發(fā)展。無論是真的假的、傳統(tǒng)的當代的、虛擬的還是所謂真實的，關系在形成之后的變化與發(fā)展，往往會超出原先的預期、計算和規(guī)劃。

不那么年輕的人很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把年輕人化約為他們玩的游戲、他們喝的飲料、追的劇，仿佛他們就直接等于這些消費對象，是很扁平的單向度的消費生物。事情并不是這樣的。我們仍然可以在這些看上去似乎比較偏頗、激進、 比較“新人類”的年輕人的消費和交流模式里，在他們不再談戀愛的行為模式里，看到我們自己未曾預料到的變化和轉機。

薛靜：在情感關系中過度追求真實感，帶來的必定是災難性的后果。情感本身就不是穩(wěn)定存在的，哪怕有過真實的愛，也是片刻的、階段性的，而人的關系，戀愛關系也好，婚姻關系也好，則是穩(wěn)定的、長久的。追求到最后會發(fā)生什么呢？一個非常通俗的例子就是“圖書館三十秒”。在一段戀愛關系之中，如果追求他/她每時每刻都完全地愛著你，最終迎來的結果必然是一地碎片。

傳統(tǒng)的情感關系可能是基于真實的血緣、地緣，而現(xiàn)在人們的情感關系不再是那樣單純的了。麻省理工學院社會學教授雪莉·特克爾在《群體性孤獨》中提到了一個有意思的故事：一個博物館花了很高的經(jīng)費辦海洋生物展，購買了海龜，但是看到海龜懶懶地趴在污濁的水里，孩子非常失望，他們印象中的海龜是動畫片、電子世界里那樣可愛的、充滿生命力、樂于跟人交流的生物，是海洋的有機組成部分。與其花這么大的勁兒讓我看一個真實而丑陋的海龜，不如做一個數(shù)碼的動畫片。

對于持續(xù)在數(shù)碼人工環(huán)境中生長起來的一代年輕人來說，物理的真實性沒有那么重要，情感真實性的重要性則有所上升，能否讓自身感到幸福滿足，或者在有淚有笑中體驗到更豐富的人生，是更重要的。如果當事者覺得自己有了更加豐盈的情感和人生體驗，卻不能夠被外界認可，那么造成的必然是和外界的分裂，而不是和這段情感的割舍，這是我們必然要去接受的一個趨勢。 

在這種情況之下，與其說總是要采取某種競爭的態(tài)度，不如去思考我們該用什么樣的方式去補足。那些電子男友女友、虛擬化的情感關系所能滿足的，別再用傳統(tǒng)那套去爭、去比較了，承認它能夠方便地滿足人們的基本需要。而那些它不能夠滿足的，讓我們寧愿關掉手機、斷掉網(wǎng)絡，也想要有人共享的生命體驗，是真實的人的陪伴能創(chuàng)造的。可能也更利于每一個個體去思考自己真實的需求是什么。

界面文化：回到那個問題，洋蔥剝到最后里面是什么?

薛靜：洋蔥剝到底是什么呢？可能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洋蔥的核心都不一樣，也伴隨著人的成長不斷變化。二十多歲的時候，那個核心是對于自己生命方向的思考，需要跟我目標一致、志同道合的伴侶，這可能是其他的淺層的情感體驗無法滿足的。到了三四十歲，也許需要家庭的溫暖，或對子女的養(yǎng)育。人到五六十歲，洋蔥的核心又會發(fā)生變化。在我看來，它是動態(tài)的吧。

王欽：洋蔥的核存不存在呢？在情感的層面上，或許千人千面地存在著，但我覺得洋蔥就是沒有實質的——或者更恰當?shù)卣f，可能洋蔥的實質就發(fā)生在剝洋蔥的人在某一刻停下來說“我不剝了”，那么剩下的就是核。

關于“真實”和“虛擬”的討論，讓我想起《黑客帝國》第一部里的一個橋段。在《黑客帝國》里，真實世界是被機器統(tǒng)治的，機器讓每個人成為電池，而讓電池運轉的方式就是在每個人的腦后插一根導線，讓他們做夢來維持基本的生命體征。夢里面的世界是所謂的虛擬世界。主人公NEO由于一個偶然的契機，從虛擬的世界回到了真實的世界，加入反叛組織，與機械帝國對抗。組織里面有一個叛徒，他重新回到虛擬世界里，效力于電腦程序。那個叛徒在虛擬世界里面吃著牛排說，我知道這個牛排是假的，但是它很好吃。在這個意義上，你會發(fā)現(xiàn)，關于虛擬和真實的討論，由于這句臺詞整個被調轉了。

整個虛擬世界的命題最有力量也最具破壞性的一點就在于，它承諾有可能圍繞著你的某種特定的情感關系、特定趣味、特定偏好甚至“癖好”展開一整個世界。這個可能性如今隨著各種各樣這個網(wǎng)絡技術的發(fā)展，隨著媒體的多樣化正在變得越來越真實。在這個意義上，討論真實和虛擬的關系有哲學上的尖銳性，但也可能與年輕人的日常生態(tài)越來越遠。

（感謝鄭熙青、吳呈杰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