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又是一年兒童節(jié)。育兒焦慮是這個時代難以避免的話題。長期以來人們一直關注著作為上升渠道的教育,它不僅關乎孩子個人的命運,也影響著整個家庭的運勢。教育變成了布爾迪厄所說的“社會煉金術”,成為以家族為單位的積累、傳承與努力的結晶。也正因如此,孩子從小就要進行履歷的軍備競賽。
家家戶戶都重視育兒,除了學習成績,育兒還有道德培育的面向。今天,究竟什么才算是“好孩子”?怎樣才能培養(yǎng)一個“好孩子”?這些是美國教育科學院博士后研究員、華盛頓大學人類學系附屬助理教授許晶關注的話題。
在《培養(yǎng)好孩子:道德與兒童發(fā)展》一書中,她引入了人類學和心理學理論的對話,來探討中國兒童的道德發(fā)展。許晶根據(jù)在華東地區(qū)一所中產(chǎn)私立幼兒園為期一年的田野調(diào)查,探索了教育者的育兒理念、實踐和面臨的倫理困境。許晶發(fā)現(xiàn),在快速轉型的中國社會,對“好孩子”“表現(xiàn)好”的標準在發(fā)生著變化。而身處其中的家長、教師,則有很多迷惘和矛盾之處,他們既希望孩子單純、善良、講道德,又擔心這樣的孩子難以適應充滿著不確定的社會。孩子怎么“講公平”“拉關系”“學表現(xiàn)”實際上也反映著成人世界和整個社會的文化觀念。育兒,在許晶看來,是“在充滿困境甚至是悖論的環(huán)境中去摸索著生存”。
01 要研究道德倫理變遷,中國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地方
界面文化:你提出研究的背景是當代中國社會快速轉型給道德教化、修身養(yǎng)性帶來的巨大的不確定性。能否談談這個復雜的價值體系的沖突究竟是什么樣的?它主要受到著哪些思潮的影響?
許晶:中國社會的價值體系到底處在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來源是怎么樣的,將來會怎么樣,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人類學家閻云翔等有很多優(yōu)秀的民族志在探討這個問題。我的回答不完備,但就我的研究觀察來看,傳統(tǒng)社會的一套人倫等級秩序現(xiàn)在還有很多遺留,雖然不能完全用儒家思想概括,而且這些標簽的意義也在不斷變化。
在集體主義文明之外,現(xiàn)在的中國社會還有全球化的市場經(jīng)濟背后的一套新自由主義的價值觀,強調(diào)個體自由競爭。所有的主義背后都有倫理價值體系,沒有哪一個主義能夠被簡單定義,因此在實際的生活里面都交織在一起。所以,鑒于中國漫長歷史流變的復雜性,研究道德倫理變遷,大概中國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地方。
我做田野的那幾年是我們大眾對所謂“道德危機”討論最激烈的時候。當時有幫助老年人反被訛的事件和“小悅悅”事件,都在拷問我們自身。大家對于倫理道德有很多的反思,從媒體討論到大眾日常的交流,很多討論到現(xiàn)在還在延續(xù)。
界面文化:你有談到,中國教育體系中的賄賂文化遠近聞名,家長給老師送禮就像軍備競賽,談到家長和家長之間的一些勢利和攀比。今年二月也出現(xiàn)了天津某中學教師“某同學媽媽一年掙的比你媽媽50年掙的都多”的訓話錄音。這位教師不僅將不同家長收入做了對比,而且直接把家長的職業(yè)、收入與學生的素質(zhì)掛鉤。你認為這種現(xiàn)象是常見的嗎?
許晶 :挺常見的。當然在我做研究的幼兒園,家長之間經(jīng)濟地位上的差異沒有那么大,攀比沒有現(xiàn)在這么嚴重,但也聽家長說過其他幼兒園送禮的事情。公立幼兒園一個班比如說有30多個小孩,老師照顧不到每個人,但大家都把自己小孩看得寶貴,想讓自己的小孩得到很好的對待,又沒有一個直接的付費渠道,就要去走其他的渠道。因為教育內(nèi)卷的焦慮,送禮和攀比愈演愈烈。經(jīng)濟學里有博弈論,別人都送,你不送怎么辦呢?至于直接把家長的職業(yè)收入與學生的素質(zhì)掛鉤,美國也有很多這類隱性情況,只是大家不會直接說出來。
當然,“素質(zhì)”這個詞本身也需要歷史化地看待,尤其在當代中國的情境下。人類學家Andrew Kipnis(任柯安)有一篇文章,從語言學和社會變遷等角度分析了“素質(zhì)”一詞在中國的發(fā)展。前現(xiàn)代直到20世紀早期,這個詞指的是內(nèi)在的、本來的甚至天然的品質(zhì)。在1970、1980年代,隨著提高人口素質(zhì)運動和推行素質(zhì)教育運動的開展,這個詞的意義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在1990年代,一批研究素質(zhì)教育運動的人類學者,分析了政治治理術如何通過“素質(zhì)”話語塑造民眾的主體性。在這一背景下,“素質(zhì)”成為區(qū)隔個體高下之分的標簽,變成了與階層有關的等級化的東西。
界面文化:你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有些家長也言行不一,一方面教導小孩講道德,另一方面自己有時也難免勢力和攀比;有時候希望孩子純真,有時候又希望孩子能更圓滑。你怎么看待這種情況?你自己也有類似的困惑嗎?
許晶:我的出發(fā)點是同情式的理解,人類學不是去給家長做道德判斷。當你時時刻刻處在矛盾甚至是牢籠之中,想要言行一致,想要有自洽的價值體系和實踐體系,是非常困難的。
國外對中國的幼兒園有很多刻板印象,覺得中國父母是虎媽,但不身處這個具體的環(huán)境里面,外人很難理解家長的焦慮和掙扎。在中國做家長,要面對各種各樣的考量,平衡很多事情,一方面希望小孩快快樂樂健健康康,一方面又得讓孩子適應環(huán)境——如果別的小孩都報班,你不報班怎么辦?孩子可能連交往的環(huán)境都沒有。
在道德方面,你希望小孩特別善良地去幫助別人,但在社會變化飛速、充滿不確定性的時候,孩子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事和人,甚至可能遇到欺詐。我書里寫過,有一個小孩雖然可能認知發(fā)育稍晚,但是特別可愛,我對家長說“您的孩子特別純真善良”,家長卻非常無奈,說“純真有什么用,將來會被人欺負”。當然,我們的社會情境只是把這些矛盾和沖突集結在了一起,事實上無論在哪里帶孩子都有類似的情況——教育理念很美好,然而現(xiàn)實很骨感。我這本書的三位審稿人之一、已故美國認知人類學家Naomi Quinn就說,從我的民族志里面看到,沒有哪一種教育理念是能夠與現(xiàn)實自洽的。
02 “好孩子”難以定義,學習好被賦予了道德含義
界面文化:這本書的名字叫“培養(yǎng)好孩子”, 2019年你發(fā)表于《美國人類學家》的論文關注的是“表現(xiàn)好”,所以“好”到底意味著什么?
許晶:英文著作是從博士論文改的,當時沒叫“好孩子”,而是叫“the moral child”,后來成書時我想到了“the good child”?!昂谩边@個詞是打引號的,它很難定義,“好”本身有多層的含義,有時甚至是反諷的。
關于“好孩子”,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的一套觀念。什么樣的小孩是好孩子,我們想把小孩培養(yǎng)成什么樣子,這些討論是有意義的,國外的讀者也有一些共鳴或對照。1990年代早期,基于問卷調(diào)查和對上海及周邊兩個村莊的父母的訪談,人類學家吳燕和認為中國人是權威式的育兒,強調(diào)孩子要順從。我的研究則表明“好”的標準在變化,有了更加多元的表現(xiàn)。比如現(xiàn)在家長認為,聽話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善于社交。一個變化的環(huán)境對于個體生存的要求更高,競爭更激烈,不是有個鐵飯碗就能生存得好,處好關系是很重要的。這種對于社交的強調(diào)也來自家長對獨生子女的刻板印象,很多家長會認為獨生子女自我中心,不會跟人打交道。
但是總體來說這個“好”字非常難以定義,里面甚至會出現(xiàn)矛盾。有的人說善良的、愿意幫助人的、大家都很喜歡的是好孩子,但我那篇講“表現(xiàn)好”的文章就提到,到了五六歲特別重視學習成績的時候,很多人覺得學習好的是好孩子。有的家長就跟我說,都在想爭第一,但是為他人鼓掌的小朋友也很讓人感動。有的孩子可能學習好上天,但是不快樂,或者和周圍的人都處不好,家長也會擔心。
雖然不同時期不同社會情境對于何為“好人”、何為“好的教育”的理解有很大差異性,但是道德教化、尤其是通過個體教育達致或者改良社會秩序的這一理想,貫穿于漫長的中國思想史。我給書起名“好孩子”,也是想將當代兒童發(fā)展研究聯(lián)結到中國歷史文化演進的脈絡里。
界面文化:“表現(xiàn)好”更強調(diào)的是有沒有聽老師的話嗎?
許晶:對?!氨憩F(xiàn)好”特別有意思,政治學、社會學、歷史學等領域都有人討論“表現(xiàn)”,但很少有人從兒童發(fā)展、童年早期教育的角度去分析。我覺得這個角度很重要,也恰好是我最關心的。
“表現(xiàn)”這個詞是在一個關系性的環(huán)境之下的自我呈現(xiàn),有“表面”“展演”的維度。既然有展演,就針對著一定的觀眾,就蘊含著關系情境;在我們的社會情境下,這種關系通常有等級權威的意涵。
“表現(xiàn)”特別道德化,好和不好本身蘊含著價值評判和道德評判,而且有非常大的模糊性。你在班級里面幫助別人是好,但到外面一個不認識的人找你要錢,這時候好的方式可能是保護自己。所以它確實有很大的一個空間,也反映了我們現(xiàn)在社會的一些特點。
“表現(xiàn)好”的模糊性還體現(xiàn)在不同情境下標準的變化。比如孩子兩三歲時,幼兒園要建立秩序,坐得整整齊齊就是“表現(xiàn)好”。等到了四五歲開始講學習,小孩就會自發(fā)地把學習好稱作“表現(xiàn)好”,標準逐漸窄化。
界面文化:比如我跟一個學習好的孩子起沖突,老師一般會偏向于學習好的學生。是不是學習好也可以道德化呢?
許晶:在中國教育文化傳統(tǒng)里,學習好本身就被賦予了道德含義。讀書一方面是修身養(yǎng)性,另一方面讀書是考科舉,所以“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在社會秩序里面,這兩方面也是耦合在一起的,這些意義是在社會現(xiàn)實里面生長出來的。
今天教育體系也把學習優(yōu)秀看得特別重要,甚至跟人的命運連在一起,被賦予了很多道德的含義。但從兒童發(fā)展的科學話語來看,數(shù)學語文這些是狹義的學習(academic learning),和他人交往、表達感情、規(guī)范行為,是社會情感學習(social emotional learning),發(fā)展有多個領域、多個面向,它們之間沒有直接的關系。
另外,老師總是會有所偏愛,對一些學生會比另外一些學生更好,哪怕老師內(nèi)心不愿意,也都會不自覺地這樣做。
03 所謂“虛偽”只是兒童跟他人產(chǎn)生連接的一種方式
界面文化:《培養(yǎng)好孩子》一書里有個叫彤彤的孩子,跳舞的時候臉上會掛著“假笑”(引用老師的評價),是個“小人精”,而3歲的成成會和老師說,應該和上司套近乎。這些例子讓我們意識到,小孩在很小的時候已經(jīng)學會了虛偽,這是不是很可怕的呢?
許晶:拉關系、虛偽、有心機,這是我們成年人的社會化的語言,我所接受的科學訓練的語言會超越這種社會價值判斷,換一種視角看待。比如從進化人類學的視角看,這些就是人類合作的能力或者解決沖突的能力等等,是人際交往和建立社會秩序的認知能力。我作為一個研究者,不會去貼標簽。
我們對小孩的想象帶著很多的無知甚至是偏見。我們認為小孩是一張白紙,可以任由書寫,但小孩子會處處給我?guī)眢@訝。首先不可否認,這跟整體環(huán)境有關系,孩子看著家長的做法,會受到拉關系的意識的影響。
我們用“虛偽”這個標簽所定義的事情都是人性里面的東西,我一直強調(diào)要關注孩子心理的內(nèi)在理路,關注小孩的心智如何成長,它在不斷地吸收周圍的環(huán)境,但這種吸收不是直接的復制,而是以自己處理社會信息的方式進行,某些方式甚至帶有人類物種“自然歷史”的印記。我在心理學實驗室做博士后研究的就是嬰兒的社會認知,發(fā)現(xiàn)嬰兒對社會類別、對人際關系都很敏感,有些認識甚至是先天帶來的,在不同環(huán)境里面會表現(xiàn)出不一樣的形式。
孩子刻意把梨讓給別的小朋友,你說這是虛偽,但從孩子的角度是可能是嘗到了某個甜頭,覺得取悅老師能獲得獎賞,因此做了一些看起來是利他其實利己的事情。他們也不知道什么叫虛偽,那是他們的一種跟世界、跟他人產(chǎn)生連接的方式。
很多心理學實驗也講小孩子拉關系這件事,在美國或者其他國家,甚至是在部落社會,小孩分東西也不是完全大公無私,見者有份的。人類幼崽在很小的時候就會考量很多因素,會考量自己的聲譽,即在別人眼里看來我是個好人、是個值得信賴的合作伙伴,因此在有人看和沒人看的時候怎么分東西是兩碼事。小孩也要考慮關系的遠近,你是我親戚,或者你會和我天天見面,那我給你一個東西,將來你也會給我的,這是對于社會交往的長期考慮。紀錄片《幼兒園》里有一個小孩說他干爹是交警,可以沒收車子,還說如果自己收到了錢也要給領導分一份。你就能知道,孩子對社會上細微的等級關系、個體聲譽、互惠前景這些考慮是非常豐富的。有很多心理學的、進化人類學的實驗發(fā)現(xiàn)和田野發(fā)現(xiàn),都講了類似的事情。
界面文化:講表現(xiàn)的時候,你有講到權威今天重視什么要表演什么。你也提到,中國的小孩面臨的特別情況是權威的文化,小孩對上下級的關系特別敏感。
許晶:我研究的所有問題,背后都是想探究人性是怎么回事,它在中國社會的表現(xiàn)確實值得我們反思和探索。等級的權威的文化,很小的時候就扎根到小孩心里了。
“表現(xiàn)好”里有取悅權威和認同等級的一套邏輯。如果我們從小在教育這一套東西,那么小孩對于等級權威會格外敏感。這種敏感性也有與生俱來的基礎,不是只有中國小孩有,但我們的環(huán)境里小孩的表現(xiàn)有其特色。比如小孩會非常主動地去揣測成年人的想法,甚至會主動取悅權威。我去年發(fā)表了一篇人類學文章,說的是老師讓孩子當小班長去管別人,小孩則覺得告狀會讓老師關注自己;其實老師不太喜歡愛告狀的小孩,但實際上老師又無形中助長了小孩去監(jiān)督他人,取悅權威——這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世界。
界面文化 :老師也很矛盾。
許晶 :他們覺得小孩要善良,要幫助別人,又覺得外部的世界有很多風險。而且幼兒園老師很累,一個人管那么多小孩,怎么樣去維持秩序?集體觀念便于管理,如果孩子都能夠乖乖排隊,互相都更省心,更有效率。我的書里也提到了一位托班老師如何訓練孩子的集體觀念,老師讓小孩在走廊里面走直線,一個小孩走歪了,整個集體就全部重來,小孩就會受到集體的壓力,這是一個非常有效的方法。這里也有人性深處的東西,比如小孩子對于集體榮譽和自己是否合群的敏感性。這些方法一方面讓我們聯(lián)想到中國社會的一些問題,另一方面也是在充滿困境甚至悖論的環(huán)境中摸索著生存的結果。
界面文化:在《培養(yǎng)好孩子》一書中,你也介紹了前社會主義和社會主義產(chǎn)物和西方育兒新趨勢結合的幾種管教方式,比如羞恥感、社會排斥、自我批評等。你怎么評價這些技術?
許晶:不能說是有效,可能用有力(powerful)比較合適。這些方法對于管小孩很有力,但不意味著我認同這種方式。
有一次可能是早操沒做好,老師讓小孩坐在太陽底下,圍上一圈,讓他們想想犯了什么錯誤,自己講一講。我想老師的這些方法可能也源于他們的成長經(jīng)歷,可能他們小時候就是這樣被教育的,因此這種形式不一定是有意識的選擇,而是人在長期積累的文化影響之下,不由自主沿襲了那套東西。
又比如,老師對我兒子很好,但有一次我兒子回來就學著樣子跟我說,媽媽你不聽話,我就把你送到另外某某老師班里面去。他因為表現(xiàn)不好被批評了,被嚇到了,對小孩子來說這是奏效的。小孩為什么會對被排斥那么敏感?為什么對在眾目睽睽之下遭到批評會覺得那么羞辱?很多心理學和進化的理論在講人對群體的忠誠,這是人性里共通的東西,但這種具體的規(guī)訓方式背后有其歷史根源。
我們的教育有很多變化,吸收了很多新理念,有很多所謂科學的民主的育兒方法,但自身社會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依然很深??赡車H學校不一樣,可能某些精英家庭孩子上的學校不一樣,或者一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文化觀念不太一樣,但總體來說,在我們所知道的生活世界,還是有很多連續(xù)性。
我在講“表現(xiàn)好”的文章里講老師怎么規(guī)訓小孩,他們把小孩放在一個集體的情景里被彼此觀看,被權威凝視,然后不停地比較,把一個小孩跟別的小孩比,讓小孩子互相去比,這種比較里面蘊含著道德評價,一定要分出你是好還是不好。我引用了有一個挺有名的研究叫做“三個文化下的幼兒園”(Preschools in Three Cultures),比較了美國、中國、日本在三個幼兒園進行的研究。我清楚地記得,上海思南路一家很好的公立幼兒園引進了很新、很先進的西方教育方法,讓小孩比誰講故事講得最好,評比“故事大王”。研究者把這個片段錄下來,把視頻播放給三個國家的幼兒園老師觀看,很有意思的張力出現(xiàn)了: 中國老師非常自豪,覺得吸收了西方的先進方法,尊重小孩的主體性和自主創(chuàng)造力,講民主,讓小孩自己去評比;但美國、日本的幼兒園老師卻對評比“故事大王”的方式感到驚訝——引用研究者的話,這種方式非?!爸袊?,最后還是要比出一個“大王”,讓小孩跟著老師定的某種標準去比。
育兒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社會生活的領域,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社會在倫理道德方面的連續(xù)性。這是一個辯證的關系,沒有一個絕對不變的過去,也沒有與過去絕對的斷裂,沒有絕對的新。
04 在跨文化視野中沒有特別具體化的、可操作的育兒寶典
界面文化:提到育兒,人們總是講所謂“虎媽”跟好媽媽有一些區(qū)別,能不能請你稍微講一下,育兒到底有沒有什么標準答案?
許晶:這個問題一下就打中了靶心。從基本層面上,給孩子的愛的連接以及一定的秩序是好的,但放之四海皆準的精細化的一套標準和操作系統(tǒng)是沒有的,不存在一個特別具體化的、可操作的育兒寶典。
在美國,很長時間以來視為“正確方式”的是建議媽媽不要跟嬰兒一起睡(co-sleeping),基于對壓到小孩的擔心以及對培養(yǎng)小孩獨自入睡的考慮。但是從跨文化的研究到進化人類學的理論都發(fā)現(xiàn),人類祖先的嬰兒就是跟媽媽睡在一起的,很多文化中小孩也都跟媽媽一起睡,所以現(xiàn)在美國兒科協(xié)會的標準也在更新。我想從這個例子說,很多所謂的具體育兒標準是在特定社會環(huán)境、家庭環(huán)境里適應出來的。用人類學視角就能夠把它們解構了。
界面文化:你說育兒其實是沒有標準答案的,那你如何看待現(xiàn)在流行的密集母職?
許晶:確實沒有標準答案,但現(xiàn)實會逼得人沒有辦法。密集母職一開始是美國社會學家定義的概念,他們發(fā)現(xiàn)美國白人中產(chǎn)有一套育兒話語和實踐體系,現(xiàn)在來看,全世界都有這個趨勢了。
整個社會還是有那么多不平等的結構在,媽媽就是承擔了那么多的責任,甚至大家覺得這是應該的,是媽媽的天性。其實,哪有去給小孩報班的天性?可是在競爭的環(huán)境里面,不密集投入怎么辦?在美國也得給小孩報班,只是跟北京海淀比起來算是小巫見大巫。
我現(xiàn)在的研究關注的是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臺北附近村莊的兒童,有很寶貴的田野資料,那時候的育兒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媽媽有的在田里面勞作,有的在工廠上班。我用社會網(wǎng)絡分析發(fā)現(xiàn),小孩很大程度上是跟其他小孩一起玩,或者一串兄弟姐妹在村子里面跑的狀態(tài),跟現(xiàn)在的密集母職非常不一樣,短短幾十年就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
界面文化:《嬌慣的心靈:“鋼鐵”是怎么沒有煉成的?》(The Coddling of the American Mind: How Good Intentions and Bad Ideas Are Setting Up a Generation for Failure)一書提到,我們對孩子有一種過度保護、過度教育的趨勢,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許晶:首先必須承認,兒童作為人類的幼崽是脆弱的,需要保護的。從進化的角度講,智人的小孩是靈長類動物里成長過程最長的,漫長的童年期讓大腦發(fā)展,讓我們脫穎而出。
過度保護絕對是全球中產(chǎn)文化的一個傾向,人們覺得外部世界的危險越來越多了。美國很多人不敢讓小孩騎單車在外面玩,走一步家長都要看著,但在我們的上一代,10歲的小孩就在田里干活了,我們現(xiàn)在的這種養(yǎng)育確實是不正常的形態(tài)。
很多發(fā)展心理學、進化人類學的理論和經(jīng)驗研究認為,人類的童年之所以那么長,其實就是給孩子一個充分學習的階段。小孩是一個巨大的學習引擎,與生俱來擁有很多能力,這些能力也必須通過與環(huán)境的互動而得到施展鍛煉。
用目前人工智能的一個理論打比方的話,就是所謂“探索式學習”與“利用式學習”的矛盾權衡。有心理學家認為,兒童成長的本質(zhì)是開放式的學習,就是高成本的探索(explore),不一定非得現(xiàn)在就有個明確目標、就要交出一個作業(yè),這種探索式學習有利于長遠個體發(fā)展和人類生存。但現(xiàn)代學校教育的主導形式是今天要學哪個知識點,就要把它弄明白,要寫作業(yè)要考核,是被限制化的、目標非常明確的利用(exploit)式學習?,F(xiàn)在我們的教育競爭體系絕對是在過度教育小孩,讓孩子從一歲就開始認字、背唐詩,孩子大腦在其他方面進行發(fā)散學習的空間就少了。其實,學習的形態(tài)、兒童成長發(fā)展養(yǎng)育都可以是多姿多彩的,人類學關于世界各地兒童成長的研究就是在告訴我們這一點。
界面文化:你在書里面也講,中國兒童是可以構建自己的道德世界的,是不是說家長的管教其實也沒有那么重要?
許晶: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成年人的督導或者教導到底對于小孩的成長有多大的作用,一直有爭論。一些人的觀點比較極端,認為這都是基因決定,教導的影響不大。我沒有那么極端,我承認有先天的因素,但也看到環(huán)境對于小孩子成長的巨大影響。從我的書里面你也能看到,不管是家長的、學校的還是整個大的社會環(huán)境,對孩子的意識發(fā)展都有影響。但是很多研究過于側重成年人的教導,忽略了小孩子的peer learning,即孩子在同伴群體里有意識無意識的學習,在與同齡人的交往過程中成長。
這是兩種不同的學習類型,也是我目前的新研究興趣?!杜囵B(yǎng)好孩子》里也講到這樣一個例子:獨生女瑤瑤的媽媽覺得女兒特別嬌慣和固執(zhí),到哪都覺得什么東西都是自己的。但瑤瑤在去另一個女孩家里玩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家的兩姐妹之間有一個規(guī)則,即我先拿到就是我的,也稱“先占者偏見”?,幀幫ㄟ^跟同伴群體的交往,修正了自己先前的規(guī)則,這種學習比家長的管教更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