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首席人物觀 淘漉 小葵
編輯|江岳
在小紅書上輸入“請100個陌生人喝咖啡”,你會得到數(shù)量遠超預期的內(nèi)容。
很多年輕人正在發(fā)起這項打破孤獨的咖啡社交。發(fā)起人角色各異,有大廠離職的產(chǎn)品運營,有普通的企業(yè)職員,有咖啡愛好者,城市也各異,從北上廣到杭州貴陽等地。
咖啡只是介質,陌生人社交才是這股風潮的本質。只是,年輕人或許厭倦了創(chuàng)業(yè)者和資本按照商業(yè)模式打造出的社交平臺,而是以自己的流量為核心,試圖建立新的社交場。
然而,大多熱情邀請都回應寥寥。線下的陌生人社交,甚至社交本身,對于很多年輕人而言已經(jīng)成為負擔一般的存在。
一方面,是超過10億人活躍在中國移動社交網(wǎng)絡中,截至2021年底,微信WeChat合并月活超過12.68億,微博月活超過5.73億,小紅書月活超過2億。但同時,更多人選擇在社交網(wǎng)絡中隱身。朋友圈在2017年上線了最近半年/三天可見功能,到今年為止,已經(jīng)有2億人在使用三天可見功能——也就是說,每6個人中,就有1人設置了三天可見。
越來越發(fā)達的社交網(wǎng)絡,越來越豐富的社交玩法,似乎都無法解決當代年輕人的孤獨癥。
01、38個置頂聊天,都與我無關
孤獨的感覺,是在夜里10點翻看微信時突然襲來的。
沒有新消息彈窗,也沒有未讀的小紅點提示?!皼]有人找我”,意料之中的結果卻讓阿珂突然難過起來。她29歲,和3個陌生人合租在一套沒有客廳的三居室里。這是北京三環(huán)邊的老舊小區(qū),晚上站在窗邊就能看到三環(huán)路上的車水馬龍,還有更遠處寫字樓和高層住宅的萬家燈火。
但阿珂與這些熱鬧之間,始終隔著一扇玻璃。
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五六年,她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融入過。她總是一個人上下班,買菜做飯,看電影。在很多個寂靜的夜晚,她都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觀察到心臟跳動時帶來的胸膛起伏。還有些時候,她會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思考:我是不是提前進入墳墓了?
圖:《今生第一次》劇照
作為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阿珂熟練掌握大多數(shù)社交工具的用法,從微信、微博到小紅書和即刻,但她始終只是那個站在玻璃這邊的人,只是看見,無法真正參與。
比如微信。
她擁有684個微信好友,置頂了38個聊天列表。但這些列表中除了家人,大都是工作相關。曾經(jīng)相處不錯的幾個好友,很久沒聯(lián)系了。和她最親近的人——老鄉(xiāng),粗算一下,上次聊天也在半個月以前,而最近一次的見面更是在2020年。
找不到聊天的話題,是阿珂給自己的解釋?;蛟S是性格使然,或許是因為在疫情這幾年中逐漸衰退的表達欲,她越發(fā)恐懼社交。
在真實世界中更是如此。最初她搬到這套房子的時候,還有過把室友處成朋友的想法,想象著今后可以一起做飯玩游戲,然而現(xiàn)實是,大家性格不同,愛好不同,僅有的交流是限定于煤氣電費該交了。下班后的時間,她基本都縮在自己那間十幾平的房子里。
跟父母的溝通主題,永遠是催婚與敷衍回避?!岸喔嘤H對象聊天,主動點”“差不多就行了”,她則永遠都是回復“嗯嗯”“好的”“知道的”——這樣的回應是最佳的話題終結方式。
更多時候,阿珂是社交平臺里的圍觀者。
她習慣在晚上刷朋友圈,但永遠只旁觀,不點贊,不評論。她自己的朋友圈設置了三天可見——其實意義也不大。到目前為止,她的朋友圈里只有 3 條動態(tài)。第一條發(fā)布于2018年10月,是一條向所有人公開可見的網(wǎng)絡段子。前幾天她轉發(fā)了兩篇公眾號推文,僅自己可見,替代收藏的功能。
曾經(jīng)有過幾次,阿珂也想發(fā)朋友圈,但都止步于決定“對誰可見”的環(huán)節(jié)。10秒鐘寫出來的文案,可能需要1分鐘的時間來考慮誰可見,分組有沒有更新遺漏。
更多時候,她游走在各種陌生人社交平臺。她注冊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微博賬號,一個素人,除了微博贈送的僵尸粉外,不附身福爾摩斯的話,幾乎沒有任何熟人可以找到她。這可以讓她與現(xiàn)實切割,沒有負擔地吐槽。
在小紅書上,她甚至嘗試了內(nèi)容輸出。她的id是王者榮耀中奶媽的名字,因為她們都是貢獻型人格。她用18個帖子換來了25個粉絲。內(nèi)容包括自己的閱讀感悟、生活小妙招。比如牙膏是帆布鞋塑膠部分的美白神器。互動最好的一個帖子,是總結elat洗面奶的正確用法,注意事項,和辨別品牌真?zhèn)蔚姆椒ā?.9w瀏覽量,293個點贊,150個收藏和92個評論。
阿珂覺得自己被“看到了”,不再是隱形人。但這種延時性互動帶來的滿足感,在她關掉小紅書的那一瞬間就消失得一干二凈。
02、找不到的同類
游蕩在各個社交平臺的阿強,只是想尋找到自己的同類。
放在人群里,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孩:94年,天津人(生活和工作都在這座城市里),本科學歷,獨生子,從事信息安全工作。相比那些北漂或者滬漂的年輕人,他的生活要安穩(wěn)許多:工作穩(wěn)定,有自己的住房,就在父母家附近。
但孤獨就像平靜水面下的暗涌。
他苦于找不到有共同話題的“同類”。表面上看,他的生活規(guī)律而充實。白天的時間都屬于工作,他經(jīng)常加班到晚上10點,獨自開車回家,睡前翻翻書。《斯大林格勒》《日本帝國衰亡史》《置身事內(nèi)》《回歸故里》等政史經(jīng)類書籍是他的最愛。
周末的時候,他要么跟朋友聚會,要么步行回父母家。無話可說的困境時常出現(xiàn)。身邊沒有人能跟他討論閱讀相關的內(nèi)容,而涉及到朋友聚會時最常討論的收入話題時,他也只能沉默——受益于行業(yè)紅利,他的收入比朋友們都要高。他盡量低調,因為他明白,朋友之間共患難易,但暗暗的攀比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他最近在努力回避的另一個話題是愛情。一對要好的朋友最近正在鬧離婚,兩人他都認識,不管跟誰聚會,聊天都難免尷尬。
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沉默的,靜靜地聽別人聊天,充當著傾聽者的角色。
他積極地在社交平臺中尋找同類。一個月前,他下載了社交軟件soul,直奔語音聊天派對,直接,高效,“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想找人聊聊天”。
他先進入了一個叫【孤獨患者】的房間,加上他,一共9個人。房如其名,無人開麥。包括自動設置為開麥狀態(tài)的群主。按照產(chǎn)品邏輯,想建立房間的人應該是有表達需求的。但群主選擇了閉麥,其他成員也沒有開麥。
“寂靜”的虛擬房間里,唯一在活動的只有背景頁面中那位坐在月亮上不停搖晃的小女孩。張韶涵的《淋雨一直走》循環(huán)播放著,“從不聽誰的命令,很獨立,耳朵用來聽自己的心靈”。一旁的屏幕時不時滾動,提示著xxx進來陪你聊天,xxx進來陪你聊天,xxx進來陪你聊天……
房間里的人來來去去,他離開時,看到自己的排名從第9位上升到第5位。有人用文字打出“有人聊天嗎”,這句話孤獨地落在屏幕上,直到他離開也無人回應。
類似這樣的房間還很多。他看到過只有1人在線的【練琴房】,1人在線的【收拾家】,【看書】,【靜靜的待會】。他最后進了讀書分享群的聊天室。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都在聽一個大二女孩講述自己和網(wǎng)友一遇如故,煲90分鐘電話的經(jīng)歷。
在虛擬世界中尋找同類的難度,不比現(xiàn)實世界低。但阿強不愿意放棄。當他被生活中的無力感包圍,比如怎么才能給父母解釋清楚,自己雖然一直在辦公室坐著,卻很累;怎么才能讓女友學會直接溝通,而不是讓他猜心思;怎么才能讓尋求修電腦修圖甚至畫CAD幫忙的朋友們明白,自己無能為力。
以及,那些更加巨大的虛無之感。他在天津生活了整整28年,時常有成為井底之蛙的恐懼。他好奇外面的世界,想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在關注什么,不同行業(yè)的人有怎樣不同的思考,疫情以及社會環(huán)境對他們帶來了怎樣的影響——這些話題過于龐大且形而上,以至于無法在任何一個真實生活場景中存在。
最后,他不再在別人的房間里進進出出,去尋找適合聊天的人。現(xiàn)在晚上加班時,他總是建一個關于讀書或者深度聊天的房間,等待同類的出現(xiàn)。不過,在剛剛過去的1個月里,他還沒能等到。
03、不會喝酒的東北人
顧洋不太像典型的東北人,至少有兩點能證明:寡言少語、酒精過敏。這與大眾刻板印象中的東北人截然不同。自來熟的語言能力、酒桌上的呼風喚雨,才是更為人熟知的東北標簽。
他在遼源市一家大型飼料廠工作,父母在臨省遼寧。因為工作性質的原因,他經(jīng)常會和收購玉米水稻的司機師傅們打交道,為了降低姐姐家3歲小孩感染病毒的危險,前不久,他剛從姐姐家搬出來獨自租房生活。
在遼源這座生活節(jié)奏緩慢而又陳舊的城市,房子大都只賣不租,最終他找到一個一室一廳的房子,月租500元,年付。
他嘗到了獨居的甜頭:不必爭搶衛(wèi)生間,不必擔心早起會打擾到家人。但自由帶來的快感成為習慣之后,他漸漸感覺到了孤獨。
“現(xiàn)在身邊的人都很好,但都是泛泛之交,很難成為好友?!蹦挲g被他視為主要因素。他甚至認為,純粹的友情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這個年齡的人了。“只有學生時代能交到真正的朋友,因為不需要操心太多事情。”
他也有過不孤單的時候。2013年大學畢業(yè)后,船舶電工專業(yè)的他進入福州一家造船廠工作。雖然是陌生的城市,但宿舍8人同行,倒也快活。
他很能吃苦。船上工作環(huán)境艱苦,需要在類似工地的腳手架上蹲著干活,勞動量又大,拿著手腕那么粗的電纜線,一天工作14小時。但這樣的工作對于大學畢業(yè)生來說還是過于枯燥與繁重。年輕人開始陸續(xù)離開,幾年下來,最終只剩下他一個。
每當有人離開時,他們就會吃飯送別。這樣的離別飯,他吃了7頓。朋友也逐漸消失在這一頓頓的送別飯中,去往天南海北。身邊能說話的人越來越少,顧洋也越來越沉默。
在福州那段只剩自己一人的時間里,他開啟了自己的游戲社交生活。
他玩《倩女幽魂》,每天準時準點上線,加入幫派,做幫派任務,組團打boss,組隊刷任務。一回生二回熟,他收獲了一個固定游戲隊友。隨著了解加深,他們有了更多的交集,也由游戲好友轉變成qq好友。
隨著年齡增長,現(xiàn)實生活帶來的壓力逐漸增大。2018年,顧洋離開福州回到了離家比較近的遼源。游戲登陸得少了,qq也逐漸被微信替代,相關的一切人和事物都悄無聲息地在記憶中褪色。
回到老家后,他和剛結婚的姐姐一家生活在一起。早8晚5,單休的他在周末逛菜市場,做飯,看書,跑步。
成年人的社交較學生時代而言,目的更明確,更講效率和性價比。大多數(shù)行動之下,都暗含著我能得到什么。
于他而言,滑旱冰、打籃球等群體性活動對他交友的幫助并不大?;蛑蛑?,友誼就出來了,這種暢想并沒有實現(xiàn),他更像三缺一時被臨時拉來碼牌的工具人。
更讓他尷尬的社交場是酒桌。在東北,成年男性的社交方式主要是喝酒,但對生性靦腆又酒精過敏的顧洋來說,顯然此路不通。
他嘗試從獨處中獲得力量,每天買菜做飯,早起閱讀晚上夜跑。從去年5月開始,他用照片日記的方式來記錄生活,堅持每天拍一張照片,每周更新一次讀書分享短視頻。到現(xiàn)在為止,他已經(jīng)積攢了30個G的照片。
2個月前,他在回家途中撿到一只小貓,在朋友圈發(fā)布招領啟示無人認領后,便收養(yǎng)了它。一只貓的陪伴,來的遠比虛擬的網(wǎng)絡世界更為真實和長久。
前一段時間,因為工作原因,他成為次密接人員。120呼嘯而過,將他拉到隔離點。離開前除了2本書,他什么也沒來得及拿。
被隔離的14天里,前期他頻繁地在游戲群里發(fā)送著排位邀請,在游戲里大殺四方。后來,玩煩了玩空虛了,無事可做,便撿起書看。他翻開尼采的《一個悲觀主義者的積極思考》,只見上面寫道“要么獨處,要么庸俗?!?——如今他顯然更愿意選擇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