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期主持人 | 徐魯青
我在大理結識的第一個人,在認識幾個小時后就提出要給我“看看盤”。她在APP里填上我的生辰、性別、所在地,幾秒后,她的微笑有些凝滯,“你上升星座處女?”
“不會吧?!蔽姨摿?,隱隱記得幾年前測過一次,肯定不會是處女。資料里唯一改變的是所在地,果然,如果那一欄填老家,我的上升星座就是水瓶。也就是說,如果我之后一直在上海,三十歲之后會越來越像處女座?
這讓我想到周奇墨的一個段子:一個人生在5月20號,就是專一的金牛座,生在5月21號,就是渣男雙子座,“這就讓人覺得,他一定是5月20號晚上想明白了什么。”
星座、八字、塔羅和心理測驗等流派的信奉者們有時還會互相印證:“果然,你們雙子座都是INFP,所以你會抽到這張女祭司牌。”無論是外國玄學還是本土玄學,很多人似乎都是要信一信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哲學里有一些關于算命的學理反駁,最有名的一條悖論是:既然算命了,那肯定是認同宿命論,但真正認同宿命論的人不會妄想自己能改變命運,所以也是不會去算命的。
這也太刻板學究了,我想,大多數(shù)人都是含混又矛盾的半吊子宿命論者。有的玄學是實用主義的,比如紫薇斗數(shù),圍繞婚姻、子女、財富、福德看運勢,為人們提供下一步要怎么走的建議。更多時候人不是想改命,不過是希望了解自己,或者只是想傾訴罷了。討論星盤時會自然而然滑入深度交流,塔羅牌既像神秘儀式也能創(chuàng)造冥想時刻,它們甚至仿佛另一種方式的心理治療。在塔羅牌測試里,向占卜師描述困境,并聽到占卜師的回應,或許都能讓信眾的情緒有所好轉。畢竟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在2018年的數(shù)據(jù),中國每10萬人才擁有1.5名心理醫(yī)生。與之相比,一副塔羅牌和一次MBTI測試,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顯得更觸手可及。
在你們看來,為什么一些人喜歡談論玄學?
01 玄學是解釋世界或寬慰自己嗎?
潘文捷:對星座抱有疑惑態(tài)度是從參加天文社團后開始的。十二星座來源于黃道十二宮,意思就是說,從地球看,太陽一直在這十二星座之間移動。問題在于,星星的位置并不是一成不變的。1928年,國際天文學聯(lián)合會就把蛇夫座也列入其中,現(xiàn)在黃道上實際上有13個星座。所以即使十二星座說真的有道理,那么它現(xiàn)在也算是非常不精確的了吧。
吃核桃能補腦,生吞蝌蚪能促進精子發(fā)育,天上的星星中寫滿了我們的命運。??略凇对~與物》里看到,這種根據(jù)相似性組織符號運作的做法,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知識型。那時候,知識來源于魔術和博學。聽起來是不是和我們傳統(tǒng)中的吃啥補啥、以形補形異曲同工?事物之間遙遠的相似性確實充滿了謎之魅力。
林子人:醫(yī)療史學者發(fā)現(xiàn),大流行病會在人群中引發(fā)規(guī)模頗大且耐人尋味的反應,其中之一就是宗教狂熱?!秱魅静∨c人類歷史》一書中講述了兩個例子:中世紀黑死病席卷歐洲時,歐洲人將這一致死病魔解釋為上帝對人類罪孽的懲罰,人們紛紛祈禱、舉辦宗教儀式、在門柱上放十字架;還有一類被稱為“鞭笞者”的宗教極端主義者出現(xiàn),他們在道路上一邊行走,一邊用鐵鏈和帶釘子的鞭子鞭打自己,直到流血為止,以懲罰自己的方式承擔上帝對人類的懲罰。天花的破壞力給人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全世界各地許多宗教都創(chuàng)造了專門針對天花的神祇、女神或圣人。鑒于新冠大流行已經(jīng)進入了第三個年頭,一些人會轉向宗教或廣義的玄學尋求幫助也是意料之中的吧。
在首次出版于2005年的《失業(yè)白領的職場漂流》一書中,美國記者、作家芭芭拉·艾倫瑞克發(fā)現(xiàn),求職培訓教練和廣大雇主都在宣傳MBTI性格測驗,盡管研究發(fā)現(xiàn)該測驗毫無科學可信度——在一項研究中,測試者中只有47%第二次測試得出同一類型;另一項測試則發(fā)現(xiàn),數(shù)周或數(shù)年后再測,測試者中有39%-76%的人變成了不同類型。
艾倫瑞克認為,企業(yè)喜歡用人格測驗來評估和篩選人才,其實是為了把員工滿意度的責任推卸到“契合度”這只替罪羊身上,讓被拒或解雇有合理化的解釋。艾倫瑞克還發(fā)現(xiàn),一種“基督教商業(yè)文化”在美國欣欣向榮,一些大型企業(yè)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員工禱告團體,越來越多企業(yè)公開宣布基督教為其企業(yè)價值觀,同時有越來越多失業(yè)人士參加教會活動。
人性大概就是這樣,雖然神靈已被祛魅,但在巨大的不確定和不穩(wěn)定面前,現(xiàn)代和理性又似乎不敵孤獨和恐懼。當努力就能成功的信念不一定有效,我們不得不費勁地去找到一個新的解釋來理解世界。那么我們會怎么辦呢?正如艾倫瑞克所說:“你要不就是去尋找塑造你生活的體制性力量,要不就是把你職業(yè)生涯中不可預測的起起伏伏歸之于一個力量無限、永遠關照每件小事的上帝?!?/span>
葉青:10歲前記得的事情不多,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和玄學有關。小時候家里人帶我去算命,說我3歲、6歲、9歲都會有“水災”,要小心。前兩次居然都靈驗了!尤其是6歲時不小心失足掉進了井里,幸虧旁邊有人把我撈了上來,讓我特別后怕。過完8歲的最后一天后,我每一天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絕不靠近有水的地方,平安地度過了9歲。
當然現(xiàn)在回看,前兩次水災與其說是靈驗,不如說是注定。我從小就特別愛玩水,小孩在水源旁邊玩耍本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新聞中的類似事故層出不窮。算命先生給出這類預言,大抵也是為了讓家長多留個心眼,倒不是真的有什么預知未來的本事。
與之同理,許多人將期待投向玄學,也不一定是真的相信存在神秘力量,更多時候是想尋求心靈上的慰藉。像是中國臺灣地區(qū)盛行的“觀落陰”和西方的“靈媒”,都是通過某種媒介讓生者與死去的親人進行對話,詢問他們在“另一邊”是否安好,有沒有什么未竟之事。得知逝者一切安好或完成他們的夙愿,得到寬慰的自然是生者。
在最新一集的《白蓮花度假村》中,譚雅懷疑丈夫有了外遇,找來一位“吉普賽”靈媒。初見面時,因為靈媒的穿著頗符合刻板印象,譚雅稱贊她一看就“靠譜(real deal)”,但當靈媒如實解讀塔羅牌的預示時,譚雅卻崩潰了,因為牌面證實了她關于丈夫的猜想,而她找靈媒恰恰不是為了聽真話,是想聽讓她能暫時舒緩的“假話”。譚雅歇斯底里地將這位可憐的靈媒趕出酒店房間,一邊大叫道,“你太負面了(so negative),太負面了!”
02 玄學是實用主義或自我探索嗎?
尹清露:我對玄學蠻感興趣的,起初是因為好玩,就像Lana Del Rey的那句歌詞唱的:“我的月亮星座是獅子,太陽是巨蟹,啊你不信這個?你可真沒勁。(You won't play, you're no fun.)”后來自己學了點三腳貓的占星知識(對,還買了那套《內(nèi)在的天空》和《人生的十二個面向》),故作神秘地給朋友們看星盤,也享受過別人說“哇塞好準”——其實如果星盤命理有一套語法,我也就將將背會單詞的程度,不過,畢竟這套體系本身龐大而堅不可摧,挖點邊角料也足夠用了。
徐魯青:唯物主義邏輯得當,但卻不如神秘充滿魅力,許多作家會信玄學,卡波特從來不住13號房間,從來不在周五結束和開始工作(那他周五到底在干嘛?),狄更斯在睡覺的時候會堅持朝著北方。作家駱以軍也很信玄學,最倒霉的時候他會重金找命理大師算命,星座只是上學的時候玩玩, “主要是為了把妹。”他認為星座跟紫微斗數(shù)完全不一樣,更多在描述人,而不是像八字那樣去聊將來有沒有成就。我覺得這個區(qū)分挺有意思。
尹清露: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彌漫著一種情緒,一部分人覺得現(xiàn)實生活沒有什么能全然相信,于是要借助玄學,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這也是為什么戀愛是占星的亙古話題,因為愛情本來就不屬于“努力就有回報”的邏輯。就像馬克斯·韋伯曾說的那樣,所有人都認識到了期望和經(jīng)驗之間的差異,都會對意義懷有潛在的渴望。
難道這是一種宿命論嗎?我并不這么認為,事實上,不僅是現(xiàn)在,改革開放初期的命理市場也很興盛,比如許多國內(nèi)企業(yè)家會信奉六爻預測中的經(jīng)濟學理論(更別提在公司供奉財神等等),但即使是相信玄學,也并沒有阻止他們渴望創(chuàng)業(yè)成功啊。
我之前讀到過人類學內(nèi)部對命理的一個定義:malleable fixity,也就是“可塑造的固定性”——命運一方面是崇高不變的,另一方面也可以有所更改。用陰陽五行的話來說,金木水火土統(tǒng)統(tǒng)都是一種“象”,而“象”并不擁有本質(zhì),它附著在不同事物上就會表現(xiàn)出不同的樣子。一個人的“木”元素比較重,可能說明他做事比較有條理,就像逐漸開花結果的樹木,也可能意味著他給人一種春天般舒適的感覺,而這些“可變化的意義”是可以在對話中形成的。
所以在中國,雖然存在著一套復雜而古老的算命體系,但無論是專家還是非專家,都不太可能就某人的命運達成完全一致的判斷,更何況我們還有“流年”的概念,這十年運氣不好,下十年換個大限運氣就好了嘛,總歸是禍福相依的。而如果只注重“準不準”,那才是落入了“術數(shù)”的桎梏,變成庸俗的宿命論者了。
我覺得,一些人熱衷于算命,甚至把占星師看作另一個心理醫(yī)生,也是這樣一個道理。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所有關于命運的故事都是一種“自我陳述”,而不是以教義的形式出現(xiàn)。人們感到絕望、覺得自己可能受制于一種更大的力量,但有時候,恰好是對“命運”的覺醒迫使他積極地和這種力量打交道,希望在算命的過程中得到點什么,在信和不信之間、猶疑和恍然之間做出決定,再一步一步地生活下去。這個過程本身,就十分動人啊。
徐魯青:“自我陳述”這點好有意思!我在塔羅牌體驗里也有感受到,比如在用塔羅看人格的時候,會抽三張代表我不同層面人格的卡牌,畫面里充斥著意涵豐富的物件符號。我、塔羅師、圍攏看牌的朋友們會一起討論它們的意義,有些會注意到人物眼神的方向、人與周遭物的關系,有的人會說畫面結構、顏色以及三張牌的對比,我們知道有無數(shù)個角度可以入手詮釋。在對話過程里形成的,其實就是一種“自我敘述”,那些卡牌和畫面則是誘發(fā)敘述的引子,于是我的人格特質(zhì)在講述里自然而然清晰了起來。
尹清露:是這樣的,我也去測過塔羅牌,不過我對這個形式還是有點疑惑!可能因為一切都太過于“一念之間”了吧
董子琪:中國臺灣地區(qū)流行紫微斗數(shù),唐諾在書里應用過紫微的四化(即科祿權忌)的概念。大陸作家雙雪濤在小說里也分析過八字?!督鹌棵贰防镉行g士上門給西門慶的幾位妻妾算過命。其實,《紅樓夢》的群芳夜宴解花簽也算是一種占卜嘛。占卜辭令一定是富有文學性的,而這種以星(紫微)、五行、花朵概括命運的方式也頗具美感。就像紫微斗數(shù)講格局有陽梁昌祿、月朗天門、明珠出海、風流彩杖,這些名稱都很美妙的。
藏在方術背后的哲學,也是可以超出玄學論命范圍的,比如化權形容的是一種過度用力緊繃的狀態(tài),而化權有時候不如化祿就因為化祿輕松自在福分天成。這讓我想到顧隨批評詩歌所說的,詩歌用力過度是勉強,勉強就沒那么美,也沒那么持久,努力說到底也是一種勉強。
跳出這幾種傳統(tǒng)的論命方式,我覺得占卜好像是一種普遍的形象的人類思維,比方說數(shù)鐵軌數(shù)到了單雙數(shù)能意味著什么、睫毛掉了許愿能實現(xiàn)、打噴嚏是有人想你了、珠子斷了預示著感情出問題一樣,它布滿了日常生活,也不止一位作家提過,但好像一般都認為只有村民村婦才保留這樣的原始信仰?這種思維與文學的相通之處就在于,它相信萬物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以及人類需要保持對神秘的謙遜之心。
導語參考資料
https://mp.weixin.qq.com/s/0tNVnUYX8PyZPyDh7Ih1Zw
那些在玄學里找答案的年輕人
https://mp.weixin.qq.com/s/Lec4i6gc02I1_O0dU89_JQ.
把玄學掛在嘴邊的年輕人,只是想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