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期主持人 | 徐魯青
文化批評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曾寫到人們會如何形容一個發(fā)了瘋的女人——“野心勃勃,作惡多端,自我滅亡……”——但不管是年初的王力宏鬧劇,還是近期微博上汪小菲針對前妻大S的轟炸發(fā)言,似乎都讓人覺得這些形容不局限于發(fā)了瘋的女性。
歇斯底里(hysteria)的詞源是子宮(hystera),“妒”“婪”“奸”“妄”里都有個女字,在煤氣燈操控中,最常見的做法是把女性特質(zhì)和瘋癲綁定在一起,引導女人們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jīng)錯亂。長期以來,人們似乎只看到瘋女人,卻沒忽略了有類似特征的男性,只是女人瘋了會被關(guān)在閣樓,男人發(fā)瘋,要么是天才,要么就是被女人逼的。在主流話語中,人們津津樂道“瘋女人”,卻一直沒有把“瘋男人”同樣視作原型形象,為他們定制出譜系和詞匯。若真要好好總結(jié),這可能會是一張比“瘋女人”要長得多的清單。
“瘋男人”們的譜系
尹清露:最近在讀鈴木涼美的《非·滅絕男女圖鑒》,邊讀邊拍案叫絕,實在是因為里面總結(jié)的各類男男女女太“典”了,在我看來,鈴木如果來小紅書絕對是可以碾壓大部分情感博主的存在。在這本書里,鈴木以資深AV女優(yōu)的經(jīng)驗,剖析了那些在愛情游戲場上令人頭痛的男性類型,像是“自稱抖S男”、“網(wǎng)絡(luò)右翼男”、“處女信仰男”以及“心理問題制造男”,從這些名頭上來看,確實夠瘋的。
以“心理問題制造男”為例,他們的特色是不主動也不拒絕、若即若離、撩你又不和你在一起,從而讓女孩陷入“他到底愛不愛我”的天問。這和牛郎店的男公關(guān)有異曲同工之妙,公關(guān)們擁有高超的銷售技巧,他們會熱情周全地對待顧客,卻不會真正提出交往,就這樣給她們留下“也許他最愛的還是我”的念想、一次次回到店里消費。鈴木指出,和公關(guān)們賺錢的目的不同,“心理問題制造男”之所以做出同樣的行徑,僅僅是因為他們在精神上貧乏淺薄,只想一味地積累別人對自己的愛,而不去判斷這些愛自己是否需要。“無論是街上發(fā)的紙巾、防油紙還是化妝品樣品,只要是免費的就行了。”
同理,喜歡自稱“抖S”“那方面很厲害”的男人往往也不是什么SM愛好者,“而只是道德低下、沒有想象力和搖擺不定的人,他們有統(tǒng)治的欲望,有選舉的意識,但他們?nèi)狈_到這種地位的信心、能力和成就。”——這些男人們“瘋”的根源在于一種匱乏,而匱乏會通過外表的不可一世和自高自傲(有時也表現(xiàn)為哀怨可憐、肆意討要情緒補給)展現(xiàn)出來,女孩們喜歡的便是這種自身貌似不具備的特質(zhì)吧,只不過即便自認為看得清清楚楚,也還是會為之飛蛾撲火般著迷,這又是另一重天問和迷思了。
徐魯青:這太“典”了,鈴木提到的“網(wǎng)絡(luò)右翼男”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只關(guān)心大國政治、憂心世界存亡,還為相似的“瘋男人”喝彩。這是不是和“抖S”男的形成機制也有些像呢?匱乏不僅是難以在生活的近處尋得意義感,只剩可疑的大情懷卻沒有小關(guān)懷,也在于缺乏對幽微事物的辨識力與同理心。
我記得阿列克謝耶維奇曾經(jīng)在界面的采訪里提到,戰(zhàn)爭在男人和女人的眼里是完全不同的,對男人來說戰(zhàn)爭很宏觀,不過是勝利與失敗、進攻和撤退,但女人的眼里戰(zhàn)爭有很多細節(jié),比如留在防空洞的書包怎么被老鼠吃了,還有血的顏色如何變化——它們先是紅色,然后變成藍色、黃色。我們平時會把這些稱之為“女性視角”,但與其覺得這是女性多出的敏銳,不如說是一些男性的殘缺。一旦人想象得到鮮血是什么樣子的,發(fā)瘋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打住一點?
還有一個很“典”的是所謂“文藝bi男”(bi字又是一個厭女字眼),父權(quán)制不僅確立了“理性”的標準,還劃分出“瘋子”和“天才”的區(qū)分。愛標榜才華過人的“瘋男人”特別多,他們嘆息世俗跟不上自己,也厭惡處理和“世俗”相關(guān)的一切,比如交水電費、打掃廚房、申請社保卡,但解決這一切的方式不是自己忍著,而是找個愿意做的女朋友。瓦爾達的電影《一個唱,一個不唱》就很幽默地刻畫出了這類“文藝bi男”,攝影師在給女模特拍攝裸體寫真時,一邊痛苦地責怪自己“進入不了她的靈魂”,在模特提出不舒服時又當作耳旁風,最后他上吊自殺,留下剛打過胎的情人和打擾他創(chuàng)作的孩子。
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我也曾下意識覺得需要通過一個男性的審美霸權(quán),才能真正走進文學和藝術(shù)領(lǐng)域,以當繆斯為榮,以為藝術(shù)獻祭為榮。如今的藝術(shù)史里,我們只知道羅丹的情人、波洛克太太、北齋的女兒、莫奈的繆斯……縱使她們都是優(yōu)秀的女藝術(shù)家,但這些名字要么被淹沒,要么就是以另一個“瘋女人”代稱。
董子琪:想到《愛麗絲夢游仙境》,整個夢境都是顛倒的,永不停止的下午茶會很瘋,將白玫瑰刷成紅色的命令很瘋,柴郡貓、三月兔和瘋帽都很瘋,偏偏女孩愛麗絲是當中唯一清醒的人,她只能一邊吐槽一邊裝作自己同意。不會因為她是女孩所以不能指出別人發(fā)瘋吧?電影版的瘋帽由強尼·德普扮演,說起來德普確實貢獻了不少瘋男子的形象,像是《剪刀手愛德華》里的愛德華和《查理和巧克力工廠》里的廠長,他的瘋狂感覺都不像是受過創(chuàng)傷的表現(xiàn),比如李奧納多演的那種,而是天生的特質(zhì),這是因為什么?因為他看起來像天生的外來者,又比較敏感?
正好最近看到林白《北流》小說里的一個姨夫是瘋男子,這個姨夫認為自己能夠潛入河流底部發(fā)現(xiàn)時間的支流,被拖上岸還說天上的星星會跌落河里,那叫做流星雨,后來姨夫被送進精神病院了。這是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在語言匱乏、生活單調(diào)的時代,這樣的求索是一種自我放逐。
在《愛麗絲夢游仙境》的諾頓注釋本里,有這樣一段對《愛麗絲》作者卡羅爾關(guān)于瘋狂的理解,就像我們隱約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并試著醒來時,是不是都會有一些在清醒時被認為是瘋狂的舉動,那瘋狂是否就是無法分辨自己何時在夢中、何時清醒的狀態(tài)?在《吹牛大王歷險記》里,閔希豪森男爵經(jīng)常吹噓一些完全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卻頗有一些喜劇色彩,像是他的外衣被一只瘋狗咬瘋了,后來咬碎了整衣櫥的衣服——他一定是無法分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英雄主義制造瘋男人
潘文捷:在《時代》雜志決定將環(huán)保少女格蕾塔評選為2019年“年度人物”后,特朗普在推特上取笑她:“多么可笑。格蕾塔必須解決她的憤怒管理問題,然后和朋友一起去看一部好看的老電影!冷靜,格蕾塔,冷靜!”這種指控出自經(jīng)常特朗普,令人啼笑皆非。不過后來格蕾塔獲得了一次反擊的機會。2020年11月特朗普在大選即將失敗之時發(fā)推特抱怨,格蕾塔轉(zhuǎn)發(fā)說:“多么可笑。唐納德必須解決他的憤怒管理問題,然后和朋友一起去看一部好看的老電影!冷靜,唐納德,冷靜!”有趣之處在于,當你擁有權(quán)力的時候,這種冷靜和自制是很容易做到的。
一個人永遠可以鎮(zhèn)定自若,這常常是高度自足、自決以及自控的表現(xiàn),是“強者”的標簽和特權(quán)。這樣一來,情緒也成為了一種精英階層的排他性工具。當有問題出現(xiàn)時,只要指責辯論對方“不冷靜”、“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等等,似乎就可以立刻把對方貶低為不成熟的角色,從而斷絕平等對話的可能。殖民者把非洲人形容為情緒化的(想想看,你腦海中的黑人男性是不是比白人男性更容易憤怒),男性把女人說成情緒化的,家長又責備小孩控制不了情緒,都說明一方之于另一方的強勢地位。
葉青:最近在看《絕命毒師》,看到第三季時愈發(fā)覺得男主老白是個瘋子。此時他的癌癥已經(jīng)并無大礙,也賺到了足夠多的錢,按照他的初衷,理應(yīng)金盆洗手。但他很快便回到了制毒實驗室,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并不滿足于當一名老實的化學老師,他愛上了這種才華有處施展并得到認可的感覺(制造出市面上純度最高的冰毒),他需要覺得自己像是一家之主,能夠提供更好的物質(zhì)生活,即便代價是從事非法行為。
在他看來,欺騙、制毒甚至殺人,都是為了家人的“必須但無奈之舉”。這是他為了家人做出的犧牲,應(yīng)當?shù)玫秸徑?,但這種自戀和自我開脫無疑讓他看上去更加瘋狂,而將家人拖入到毒品的渾水中,也恰好與他為了家庭的出發(fā)點背道而馳。
林子人:《歌劇魅影》中的魅影應(yīng)該算是一個“文藝bi男”吧?他是一個天賦異稟的建筑師、音樂家、魔術(shù)師,把女主角克里斯汀從默默無聞的芭蕾舞者培養(yǎng)成了一個技驚四座的巴黎歌劇院女高音名伶。與此同時,他也是一個將全部的執(zhí)念系于克里斯汀的瘋子,為了掠走她、與她永遠在一起,不惜殺人放火,毀掉歌劇院。
這樣的一個男人,可以成為經(jīng)典愛情故事的男主角。我承認,我也覺得魅影很有魅力——安德魯·韋伯的音樂劇當然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讓這部原本只能算二流小說的懸疑作品經(jīng)典化了——但如今我也會思考,他的“瘋狂”為何無損他的魅力,甚至不少音樂劇劇迷認為魅影根本沒做錯什么,是個被世界、被摯愛辜負的可憐人。
近日讀上野千鶴子的《為了活下去的思想》,頗有啟發(fā)。上野千鶴子認為,男子氣概對“陽剛之氣”的內(nèi)在要求,其核心是一種英雄主義:這種英雄主義倡導的是為了家人、戀人、國家、民族自我犧牲,自我毀滅,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她發(fā)現(xiàn),“這種讓男性為了英雄般的價值相互競爭的機制建構(gòu)得十分完備。因此,對于更為過激、向自我犧牲前行的人,男人絕不會說他們不好。而幸存下來的男性反而會遭受白眼、被指責為懦夫之類。”
男人想成為英雄,而女人欽慕英雄般的男人。于是我們不難理解,男人在公領(lǐng)域和私領(lǐng)域的“發(fā)瘋”在部分女性眼中都有值得憐愛的地方——前者是以“國家”“民族”之名不惜訴諸戰(zhàn)爭與暴力,后者是以“愛”之名控制女性,無視她的愿望與自我意志。英雄主義的機制建構(gòu)完備到我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程度,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在文藝作品中,皆有其蹤跡。要抵御這種瘋狂,我們需要一種能超越英雄主義的思想資源,在上野千鶴子看來,那就是女性主義——“英雄主義是女人的敵人,是女性主義的敵人。女性主義就是老土而又日常的,就是一種希望‘明天也能像今天一樣活著’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