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王磬
編輯 | 崔宇
近日,界面新聞專訪了知名學者、未來學家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在訪談的上篇,他描繪了一幅關于韌性時代和第三次工業(yè)革命的宏偉藍圖,以及前往的路徑。在下篇,他著重闡述了這幅藍圖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人——以及人該如何與自然、與自身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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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訪談全文(下),刊發(fā)時有編輯。
“人本身就是生態(tài)系統(tǒng)”
界面新聞:《韌性時代》一書,除了貫穿經(jīng)濟學、生態(tài)學、政治學等多個學科的硬核知識,還多次強調了人的作用?;氐揭粋€根本性的問題:我們該如何理解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
里夫金:我認為我們完全誤解了人之為人的本質。西方人以往認為,每一個個體都是自治的行動者(autonomous agent)。我們謀求的是自我的存續(xù)。在不侵犯他人的自治與自力更生的權利的前提下,我們彼此展開競爭。而自然則被利用來改善我們的境況。東方的傳統(tǒng)則不同,它強調的是和諧,我們都是同一個共同體的一分子,這個共同體以生態(tài)為中心。雖然你們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這一傳統(tǒng),但它仍然深藏在你們的文化基因里。
我現(xiàn)在在馬里蘭州的貝塞斯達,居所的外面就是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NIH),是世界最頂尖的科研機構之一,他們正在推進一項新的計劃。這一轉型必須由科學來引領,它將會改變一切,該計劃名為“人類微生物組計劃”(Human Microbiome Project)。如今,NIH的科學家們已經(jīng)宣布人類本身就是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這不僅是一個隱喻。我們在字面意義上是生態(tài)系統(tǒng)。這意味著什么?它給了我們希望。
科學家發(fā)現(xiàn),人類就是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類似于某種半滲透膜(semi-permeable membrane)。每時每刻,水圈里的水都會借助分子和細胞進入我們的身體,人體的60%都是水,它是一切身體機能正常運轉的基礎,也將養(yǎng)分運送到身體各處。巖石圈中的微量元素也同樣會通過細胞進入我們的身體,例如山里的硫磺在經(jīng)過水的沖刷與分解后會沉淀在泥土里,而植物又會將泥土里的微量元素帶給動物,最后就來到我們身上。這些元素來自大山,但每天都會通過泥土或者作為人類食品的動植物進入我們的身體,存在于各大身體組織中,接著又流向地球上的其它地方。事實證明,成熟的人體只有大約10年的壽命。人們向來以為,人從長大成年一直到死去,所使用的都是同一具肉體,其實不然。除開眼球、晶狀體、一部分存在于大腦里的神經(jīng)細胞以及牙齒里的硫磺,人體的其它部分每時每刻都是在更新的,例如骨骼大概也是每10年會完全更新一次,胃細胞則每個月都會更新。因此,人體其實是一個與水圈、巖石圈以及大氣層相通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以細胞和組織為中介來實現(xiàn)輸入與輸出。
人們對以下這一點其實是很陌生的:我們的身體并不“形單影只”,有無數(shù)其它生物存在于我們的體內,這已經(jīng)是科學研究反復證明了的。我們的體內有真菌、病毒和細菌,這些種群的數(shù)目合起來可達到萬億級別。人體里的細胞也大約有一半不是人自己的,它們屬于存在于人體中的其它生物,人體本身就是一個小型生態(tài)系統(tǒng)。人體內大約有20000多個基因是人自己的,此外還有千百萬不屬于人的基因。人類微生物組計劃提出人本身就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理由即在于此。地球本身也同樣是中介,是一套生成與轉化的流程,山地每時每刻都在降解,水圈也在不斷變化,各種微量元素憑借這一循環(huán)進入我們的身體,爾后又從我們身上流向別處。
這個故事無疑是最令人感到寬慰的。年輕人需要知道我們并不孤獨。當前,每個人都恐懼死亡,感到萬事皆休,看不到任何未來。同時他們也越來越離群索居,把自己關在家里,沉迷電子熒屏和元宇宙之類的東西,這太可悲了。美國有不少人大半天都呆在家里,每天花在屏幕上的時間達到7個小時,就盯著那些小小故事里的小小像素點。當然,這不等于說我們就應該放棄虛擬世界。如我剛才所言,第三次工業(yè)革命也將會帶來新的基礎設施,但如果我們完全不進行自然的接觸,只沉迷于虛擬的元宇宙,那我們這個種群恐怕就要終結了,因為我們畢竟還是生態(tài)系統(tǒng)。這一新信息告訴我們,我們乃是某個更大的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我們就是自然,我們無時不在謀求和諧。我們固然會因為氣候災害或者疫情而在家里呆上好一陣子,有時會久坐不起,偶爾外出一下,但氣候變遷還是會迫使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起來活動。因為人就是被設計成這個樣子的,而我們也有能力做到。
“我們是富有同理心的存在者”
界面新聞:你在書里也強調了人的“同理心”。為何這一點如此重要?
里夫金:史密森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ion)是一個總部在華盛頓的學會,旗下有許多家博物館,大都與人類學相關。它在做的事情是,為陷入絕望的人們指明希望,講述一個不落俗套的人類故事。每個來美國觀光的游客幾乎都會去這些博物館參觀。史密森學會曾在研究里提出過這樣的問題:人類的生存繁衍歷史何以能如何悠久?80萬年前出現(xiàn)了原始人,他們的歷史比尼安德特人更久遠,后者大約在10多萬年前誕生,又延續(xù)了8萬年才消失,這個僅有兩只手兩條腿、物理力量微弱不堪的小小生物為什么能存續(xù)這么長的時間?弱小的他們又是如何長途跋涉跨越海洋和大陸,繼而在世界各地定居的?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原先的故事是,隨著1萬年前冰川時代的過去,更新世結束,全新世開始,氣候變得溫暖宜人,我們開始從事農業(yè)生產,并一路演進到工業(yè)化的進步時代。但研究者們在梳理了地質學記錄之后發(fā)現(xiàn),這一敘事是有誤導性的。80萬年來,在原始人向智人進化的過程中,由于地球的公轉軌道異乎尋常,當時氣候變遷的劇烈與頻繁乃是當代人根本無法想象的。他們先后經(jīng)歷了10萬年的冰川時代、1萬年的溫暖時期、10萬年的冰川時代以及又一個1萬年的溫暖時期。這樣的交替持續(xù)了80萬年,我們的種群就是在這種條件下誕生和進化而來的。
他們就此發(fā)問:我們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換言之,我們人類是如何挺過這些極端氣候的?答案在于我們可能是世界上最善于適應的種群,在適應多元環(huán)境的能力上僅次于病毒和細菌。何以如此?首先,發(fā)達的大腦使我們可以一代又一代地傳遞知識、跨越漫長的歷史。其次,我們有模仿自然的能力,1990年代的研究發(fā)現(xiàn),同理心(empathy)存在于人的神經(jīng)回路中。我們推測大象可能也有這種能力,因為它們可以分辨出鏡子中的自己,這是關鍵所在,如果你能分辨出鏡子中的自己,那就證明你具備同理心,海豚和鯨魚是否也是如此,我們目前還不得而知,但它們最早屬于陸生的哺乳動物,后來才回到海里生活。神經(jīng)回路里的同理心使我們可以像體驗自我一樣體察他人,了解他人的貪欲、危險與樂趣,如同自己親身經(jīng)歷了一般。此時此刻,我們也就能超越自我,認識到我們只是許多生命當中的一個,我們也應當如此去關切同儕。這就是所謂熱愛生命的本能(biophilia)。我以前看過一個視頻,你們可能也接觸過,視頻里有一只北極熊母親和孩子被困在一塊很小的浮冰上,浮冰漸漸融化,母子難以脫身。這個視頻讓千百萬人流下了熱淚。在去年的澳洲山火中,人們也救下了一只被困在樹上,爪子已經(jīng)被燒傷的考拉,這個視頻同樣讓人們感慨不已。我們有一種自然的同情沖動,它促使我們得以合作,視自己為一個家庭??v觀歷史,同理心會進化也會崩潰,這是真實發(fā)生過的。
但我想強調一點,那就是我們是富有同理心、具備合作與適應能力的存在者,這同樣也能給人以希望。如果我們連過去80萬年里如此劇烈的氣候變遷都能適應下來,如果我們生來就不乏遷徙、調適的能力,且還將繼續(xù)沿著這一路線進化,那我們就該好好發(fā)揚這一強項。
至于同理心,英美人可能遺忘了它的重要性。當一個小孩降生時,西方人的觀念是他們想要成為一名小自治行動者,從而對策是:不要讓小孩睡太久,母乳喂養(yǎng)的時間不宜過長,要讓他們盡快獨立,這是英美的傳統(tǒng)。但后來弗洛伊德卻指出,所有的小孩都只不過想釋放自己的性沖動,一切都只關乎性而已。此論乍一聽有些荒腔走板:在小孩誕生之際,照料者與嬰兒之間的同情沖動就已經(jīng)存在了。嬰兒與父母、與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也是基于同理心的,嬰兒的喜怒哀樂牽動著一家人的心,它甚至是前語言層面的。如果你的照料方法恰當,文化氛圍也還不錯,那么這種同情的沖動就能不斷延展。到了兩歲左右,小孩開始學習四處爬行,接觸到了周遭的世界,然后他們就會開始學習識別。他們在看見父母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食物來到自己的身邊,了解到這是人類的做法后,便會把鳥類筑巢也形容為母親在從事某些工作。他們與同類生物之間基于同理心的關系,就此而開始確立。3至5歲的孩子所做的夢有60%都是與其它動物相關的,小動物就如同人類的小寶貝一般。然而,他們進了學校以后卻會被教授“自然在于浪費”、自然沒有價值而只是消極備用的資源等觀念。
為了全人類的未來,我們必須糾正這種主張。例如美國就已經(jīng)開始行動,12個公立學校系統(tǒng)里有8個都已經(jīng)采取措施,引入一些大學的課程,此課程并不局限于單獨某一門學科,而是一個綜合各門學科的大框架,它告訴學生,人類是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我們要認識到地球是活生生的存在者。另外,我們還要求學生必須把一定的課外時間花在社區(qū)服務上,要關注其生態(tài)系統(tǒng)、測定碳足跡、幫助瀕危的動物以及把蓄水池打掃干凈。
“生態(tài)文明是一種哲學層面上的敘事”
界面新聞:人與自然之間應該建立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里夫金:我們需要做的是,把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都納入到“我們都是一個鮮活的、自行演化的生態(tài)圈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一認識框架之下,并以此重塑我們的自我觀念。你我每時每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影響到地球上的其他人。這就是我在書里耗費了不少篇章來討論的熱力學第一與第二定律,它統(tǒng)轄著整個宇宙。其要義是我在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可能同時對整個世界產生一系列影響。例如,就商界而言,我們傾向于把創(chuàng)造財富等同于對自然進行汲取。我們要把自然物運送到價值的鏈條上,是我們給它們添上了價值。在交換的環(huán)節(jié),價值被等同為了金錢上的價格。從向自然汲取這一步驟開始,到運輸、存儲、以原料制造出商品、交換再到最終的消費,價值鏈條的每一環(huán)上都有著各式各樣的負外部性,而這些負外部性又隨時都在向整個地球擴散。你透過將具體的商品或服務推向市場而獲得的短期利益無論有多么豐厚,地球都免不了遭災。具體說就是毒化海洋與大氣,以及水土的流失。熱力學給我們的教導就是這些。
那么中國倡導的生態(tài)文明又當如何?我們做任何事的時候都要想到自己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也不能夠向大自然無度地索取,以至于影響它自身的繁盛,因為破壞這種繁盛就等于是在掏空我們自己。如果我們?yōu)榱硕唐诘男б娑哟髮σ荒晁募镜墓夂献饔眉捌鋬舻谝恍陨a力的汲取,那結果將是兩敗俱傷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將會衰竭、毒化或是讓我們空手而歸。這正是亞洲的傳統(tǒng)并仍然鐫刻在你們的文化基因里。亞洲國家在20世紀確實采納了西方的發(fā)展模式,但這個文化基因不會輕易改變,你們的自我觀念仍然和眾人居于其中的社群聯(lián)系在一起??粗刈灾蔚奈鞣饺司筒粫J為自我總是處在與天地萬物以及種種經(jīng)歷的關系之中,這是東方人的強項。
不過,即便在西方世界,也有一些相對非主流的觀念,例如浪漫主義就一度盛行過。啟蒙運動的哲學家們大都強調人與自然相分離、崇尚理性,認為地球就是專供我們使用的。在康德和牛頓之外,我們還有叔本華,但不算主流?;赝?9世紀,生態(tài)學當時已經(jīng)在德國發(fā)展為一門正式的學科,到20世紀,美國又建起了許多國家公園來推動自然保護,20世紀末的環(huán)保運動風起云涌,接著又是歐洲的綠色運動,暫且回顧到這里。歸結起來看,生態(tài)文明是一種哲學層面上的敘事。它不屬于西方而屬于東方。但我堅信,亞洲可以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教益。要認識到一個基本點:我們身在自然之中,不必把文化和自然對立起來,我們就是自然。在我看來,一旦認識到我們也像自然一樣具有韌性而不是脆弱性,那我們就能堅定信心。有一些療法認為,適當?shù)拇驌艉湍捘茏屛覀兏鼒皂g、更強壯,假如你身上發(fā)生了非??膳碌淖児剩憔捅仨氁銐驈姶蟛拍芏冗^難關,并奪回自己所失去的東西。但任何遭逢過此等變故的人也都明白,你永遠也不可能完全回到以往的狀態(tài),而只能總結經(jīng)驗教訓繼續(xù)前行。韌性的確也不等于強壯。在自然界里,許多有機體都算不上強壯,但它們仍然有韌性,這意味著它們可以在變故襲來之際以柔克剛,繼續(xù)蛻變、進化和革新。以此觀之,自然的全部奧秘無非就是真正的開放性,它的柔弱只是表面的,其實質乃是向他者開放以及主動去體驗他者,這才是要害所在。對人也是一樣,不是嗎?我們迄今為止的傳統(tǒng)鼓勵每個人變得強壯,但人其實需要培養(yǎng)韌性。這意味著在生活中向多元的經(jīng)驗開放,我們不是孤立的,我們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此一傳統(tǒng)完全不同于西方。
“未來是安居與流動并存的時代”
界面新聞:盡管我們今天在強調人的重要性,但現(xiàn)在環(huán)保人士們也有一種關于人的激進的觀點:人其實是最大的碳排放來源。如果想要最大化每個人對減排的貢獻,相比于少坐飛機、少吃肉這些行為,最好的減排方式其實是不生孩子。他們的觀點,換言之,人類如果希望地球能夠存活下去,最好的辦法是讓自己滅絕。你如何看待這種觀點?
里夫金:你是第一個向我提出這種問題的,多謝你,我非常樂于回答它。
你剛才提到了牛肉,我正好寫過一本書叫做《超越牛肉》(Beyond Beef),它是在1992年出版的。我在其中設想,假如有外星人入侵地球,那他們肯定會認為牛才是地球上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種群,因為整個地球上不被冰川覆蓋的土地里有26%都被牛占據(jù)了。并且牛還會釋放出沼氣,它作為溫室氣體的威力比二氧化碳可是要大24倍。此外,世界上種植的糧食里也至多有40%都是被牛吃掉的。你不妨想象一下,有如此消耗的居然是牧場里的牲畜,而不是人。我是很喜歡牛的。我和妻子也在國內經(jīng)營著一處農場。但我們必須反思目前的飲食習慣,好在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成了素食主義者,這值得贊賞。不過,如果把小孩也考慮進來,那情況就變得微妙了。另有一點是我之前還沒提過的。在1776年,也就是蒸汽機問世的那一年,美國也正式宣布了獨立。這一年地球的人口大約為7.8億,如今地球人口已突破80億。這正是拜化石燃料所賜,我們掘開了3.5億年前的石炭紀地層,從中挖出那個時代沉淀下來的動植物殘渣,也就是煤炭或天然氣,并挪作己用。這頗有一些褻瀆先祖的意味了。我們將這些煤炭和油氣盡數(shù)取走,正是它們成就了人類的工業(yè)時代,催生出一種把水圈、巖石圈、大氣層以及整個生態(tài)圈剝奪殆盡的能源體制。這種剝奪的速度越來越快,時間間隔越來越短。我們是高效的,同時也把自己引向了滅絕。我推測未來兩個世紀里人類可能會轉而開發(fā)太陽能和風能。不要忘了,美國革命距離現(xiàn)在也才200多年。
我父親生于1908年,距離現(xiàn)在不到120年。200年并不算很長的時間,也就八代人而已。不過,如果我們成功開發(fā)了太陽能,那移民的規(guī)模就可能會暴增,達到一個我們難以想象的數(shù)目。從進化角度看,我們生來是從事采集和狩獵的,準確說是采集為主、狩獵為輔,我們對植物的依賴更大,狩獵的頻率則不高。其原因在于,女性知道哪些植物是可以吃的而哪些不能吃,也知道防腐劑的使用方法。狩獵-采集者是理想的父母人選,但他們一般只能養(yǎng)1至2個小孩,經(jīng)年累月的遷徙令他們必須時刻適應季節(jié)的變化,以及在此期間保持孩子與生父的聯(lián)系。此時你是養(yǎng)不起6個或者7個小孩的,這些都是進化的結果。
我每天都會讀許多研究資料,你可以看見我辦公室里已經(jīng)堆滿了一箱又一箱的文件,這些研究表明氣候變暖很可能會引發(fā)大規(guī)模的移民潮,因為地球上的許多地區(qū)將可能變得不適于居住,這種現(xiàn)象在未來50年內就很可能出現(xiàn)。人類可能在某一段時間里安土重遷,過一陣又四海為家,況且拖家?guī)Э诘剡w徙本來就是我們的天性,我們一直以來也是這么做的。對此我們不應當感到恐懼,畢竟它正是我們的強項,我們的生理構造如此,我們也無法擺脫同情的沖動。這一切都不意味著我們從此就不要孩子了,盡管有些人可能有那樣的選擇。我們今后可能會更加漂泊無定,能在某地完全安頓下來的時間不一定會有現(xiàn)在這么長。這依舊是進化的機制在起作用,它可能意味著規(guī)模更小的家庭,可能也會迫使多個社會共同來撫養(yǎng)少數(shù)小孩,整個社會變成擴展性的家庭,一同分擔父母職責。隨著這些小孩走過人生的各個階段,他們的同類又會接續(xù)上來,而老一輩總是會支持全部小孩,這就是所謂的擴展家庭,我想此類事物今后可能會增多。
我贊成你的意見,關鍵并不在于是否要小孩。有些人可能會說,我們一開始就不該存在,地球根本不需要我們。我想,我們是有權生活在這里的,但這一權利也要受到責任的限制:我們不能危及其它動植物的生存,應該讓蘋果樹和狐貍隨時都能保有各自的一片天地。體會了生命這一奇妙事物的我們理應如此行事。我們既不比別的生物更高貴,也不比它們更低賤,大家都是蕓蕓眾生的一分子。每一種群都應得其生存繁衍的空間,某一個種群的瀕臨滅絕的確是令人遺憾的,我們今后也許永遠也接觸不到它們了,而且地球上半數(shù)的種群以及一些重要的種群都可能如此。我對今后是否還要小孩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孩子還是要生,但不應該生太多。我們今后可能需要對孩子負起某種形式的集體責任,我們必須意識到今后可能是安居與流動并存的時代,這將是未來世界的基本樣貌。它同樣可能是一個良善的世界,也可能實現(xiàn)中國人所向往的、重質而不重量的美好生活。這種生活也許是靈活多變的,也許同樣有不少閃光點,它并不必然是痛苦的。我們是最有適應能力的種群之一,我們必須學習繁盛之道,而非只關注增長。我們需要學會做生物圈共同體的一員,不能只在乎地緣政治的競爭。這一切都是有可能實現(xiàn)的。
“人類是一個瀕危的種群”
界面新聞:說到下一代,你算是本世紀環(huán)保事業(yè)的領路人之一,早在70年代就發(fā)起過反對化石燃料的游行,過去半個多世紀以來也一直在做相關的倡議。你如何看待今天由其后少女格蕾塔等年輕人們發(fā)起的氣候行動?
里夫金:1973年發(fā)生了不甚光彩的“波士頓傾油事件”(Boston Oil Party),這是石油產業(yè)遭逢的首次大規(guī)??棺h。當時OPEC國家對石油實行禁運,令油價從每桶3美元漲至10美元。大量機動車在加油站門前排起長隊也還是加不到油。我倡導了那次抗議。當時恰逢“波士頓傾茶事件”200周年紀念——不愿忍受壓榨的殖民地人民潛入碼頭,把英國的茶葉倒入大海,而美國革命也在不久后爆發(fā)。發(fā)起號召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是否會有人響應,也不清楚抗議會在何時以及如何收場。當天下著大雪,我想大概不會有人冒著暴風雪來赴會了。然而,從街角拐進鎮(zhèn)區(qū)后,我發(fā)現(xiàn)那里至少聚集了好幾千人,有拖家?guī)Э诘?,還有一整個社區(qū)都來抗議的。有漁民走上前去,把空的油桶扔進了海里。這就是最終有兩萬余人參加的“波士頓傾油事件”。
但在后來的半個多世紀里,我發(fā)現(xiàn)問題不只出在化石燃料上,而在于我們的一整套生活方式都是導向大滅絕的。
作為西方文明發(fā)端時期的歷史文獻,《圣經(jīng)》寫道,上帝將伊甸園賜予亞當和夏娃,但二人背叛了上帝的信任,偷吃了知識之樹上的蘋果,從而能知曉善惡。上帝鑒于他們的違反誡命之舉,將他們逐出了伊甸園,人類及其子孫后代從此不得不憑借自己的勞動來維持生存。但上帝又留下一份禮物并對亞當表示,我將讓你來管轄所有受造物,你將能支配地球上的所有動物與植物。這一基礎性的授權及其各種變體,自此就與我們相伴相隨了,經(jīng)歷了各大水利文明(hydraulic civilization),從中世紀的農業(yè)革命一直到工業(yè)時代取得的諸多進步?,F(xiàn)在看來這條路線或將把我們引向滅絕。
相比之下,東方的宗教對于自然有著截然不同的觀念。儒家、印度教和佛教都相信,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因而我們總是應當設法與自然和諧相處以及適應自然。我們不應當把自己和自然割裂開來。即便亞洲在20世紀以來已經(jīng)偏離了這一思想,采納了西方的發(fā)展模式,但它在東方的文化基因里依舊是根深蒂固的。
我在訪問中國時發(fā)現(xiàn),中國人依舊相信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而這足以表明,亞洲在邁向生態(tài)文明的道路上也許能發(fā)揮某種引領作用,以及推動西方的轉變。但不同文明背后的假定也是自成一套體系的,在上帝授權人類統(tǒng)治眾生的誡命之外,我們對政府治理、經(jīng)濟生活的組織、人與自然的關系、科學研究的路徑以及兒童教育方針的看法,乃至于我們所持有的自我概念等一系列與我們一同走過進步時代的觀念,在我的新書里也都有涉及。
這一切已經(jīng)把我們帶向了滅絕之路。不久前閉幕的第27屆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就很能說明問題,不論是聯(lián)合國、OECD國家、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還是世界銀行,訴諸的都是同一套源自進步時代的假定,它們非但不能化解矛盾,反倒只會加速滅絕。
我們需要一套全新的操作指南。我把希望寄托在年輕人、Z世代、高中生、大學生以及千禧一代身上。他們在這幾年發(fā)起了“周五為未來”(Friday for Future)及其它一些氣候游行。盡管人類歷史上曾有過各種各樣的抗議活動,但這些氣候游行和歷史上的其它游行都不同。就我所知,這是歷史上首次以作為一個種群的人類為名義而發(fā)起的抗議,抗議者視自己為一個瀕危的種群。他們也把同類的生物當做革命大家庭的一部分?;谝庾R形態(tài)、宗教和社群的各種分野依舊存在,但在他們看來我們都同屬一個種群。
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轉變。我留意到的另一轉變,是過去兩三年來我們逐漸對氣候變遷與個人經(jīng)驗的共鳴有了意識,有些人曾經(jīng)可能只是圍觀、但并沒有發(fā)言,而如今每個人都感到了切身的恐懼,因為洪水、干旱、山火、財產的損失、他人的喪生都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人們理解了這些新現(xiàn)象,并開始意識到地球的威力可能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人類這個小小的種群可能比我們預想的要渺小得多,也無關緊要得多。演化的前景已經(jīng)擺在了我們面前。不過,這一意識上的巨變尚未得到充分討論。
這是我展開論述的兩大框架:一邊是與進步時代相伴并把我們引向這場危機的一系列假定,另一邊則是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地球比我們要宏大得多,而我們則要渺小得多,以及后來年輕人和Z世代訴諸種群名義的發(fā)聲,我新書里的故事就是圍繞這些框架搭建起來的。
“年輕人要主動擁抱和親近自然”
界面新聞:作為一位經(jīng)濟學家、理論家,同時也是一位未來學家,你如何看待自己的角色?又如何看待你的構想對當下社會的實踐意義?
里夫金:我在書里談及的每件事都不是天方夜譚,這本書也并非單純的學術或理論著作,它已經(jīng)開始進入主流視野。我希望這本書至少能起到某種拋磚引玉的作用。無論是新聞記者、學校教師還是父母,都有能力把我的故事接著講下去,都有望讓我們今天聊到的種種可能性變成現(xiàn)實。但目前我們還是一驚一乍,選擇把自己封閉起來,關上門擺出鴕鳥姿態(tài)。這樣下去我們只會越來越僵化保守,我們應當做的是敞開心胸、主動地去體驗生活中的種種神奇。許多剛回到地球的宇航員就會表示,從太空中眺望地球是一種美妙的享受,那一刻仿佛有百般衷腸想要吐露,回到地球后,他們有時還是會為宇宙空間里那種非同一般的寂靜而震撼,繼而開始欣賞地球上的蕓蕓眾生。舉這個例子的意義在于,它能加深我們對地球之鮮活性的體認,每一寸土壤里都是生機勃勃的。水就在我們的血管里流動。我們的體內甚至有電磁場,和地球形成呼應。這種現(xiàn)象級體驗激動人心,也讓人眼界大開。我恨不得沖到中國以及全世界的每一個年輕人面前,勸他們多少要花一點時間走出電子屏幕,或者干脆遠離屏幕,沉迷于它有百害而無一益。要多去體會自然的宏偉,看一看深邃的北國天空,去一去大瀑布。善于欣賞自然的宏偉是極為有益的,雖然它有時也會令人畏懼。如果你在舒適區(qū)里呆久了,大自然也能開拓你的想象力,打通你對世間奇?zhèn)ブ锏母惺芰?,從而幫助你超越自我??杀氖?,現(xiàn)在許多年輕人成天盯著屏幕,沉溺于三分鐘的短視頻。我當然不是要讓他們一周七天都不碰這些,但親近自然對于適應我們即將邁進的韌性時代而言也是極有幫助的。
美國的新冠疫情好轉后,孩子們都爭相涌出學校,走出課堂并遠離屏幕,他們徹底無法忍受封閉的生活了。家長也和他們一樣,都迫切地想要出門活動。疫情把每個人都關了起來,但有趣之處在于,此時他們就回想起自然的好了。如果你能引導3到5歲的孩子們認識生態(tài)系統(tǒng),使自然之美成為他們的日常體驗,無分雨天還是晴天,令他們能在一群蝴蝶忽然停在身旁時自如地與之嬉戲,在下一次看到鳥類奮力保衛(wèi)巢穴和幼鳥時也能感同身受,那他們的心里也將時刻充滿愛與感激之情。長此以往,他們還能學習自然界的自由與包容,摒棄電子屏幕上的黨同伐異。
我對泰勒·斯威夫特的印象很好——這也許和我的年齡有些不符——她在一處鄉(xiāng)村社區(qū)里長大,素來就熱愛自然。去年她還出人意料地一口氣推出了兩張以自己與自然的依系為主題的專輯,其中一張還獲得了年度大獎,她在其中詮釋的正是生命的意義。我們沉迷屏幕是分幾個階段的,一開始是電視,后來是互聯(lián)網(wǎng),最后干脆待在家里不出門,其間我們的自然概念以及語言發(fā)生了扭曲。過往以自然為主題的電影和書籍數(shù)不勝數(shù),今后也許不會有那么多了,畢竟每個人都把自己關了起來。就此而言,泰勒·斯威夫特甚至可以說有某種革命性。她除了呼吁年輕人特別是Z世代和千禧世代去體驗自然、了解自然之奇?zhèn)ブ鈳缀蹙蜎]有別的焦點,在這方面年輕人也已經(jīng)錯過了太多。深入自然有時會有危險,但仍是激動人心的。我們越能放下架子、敞開胸懷、主動作為自然的一分子去擁抱自然,我們能存續(xù)下去的機會也就越大,我們也就越能享受到生活在地球的美妙。
毫無疑問,地球生活有艱難的一面,有時甚至是斯巴達式的。但這總比臨陣退縮而讓以往的地緣政治爭斗故態(tài)復萌要好,我們壓根就不該把時間和注意力花在此類事項上面。話說回來,我認為每個人都應當花些時間,深入了解一下生態(tài)文明的藍圖。
另外我還想強調一點,之前我談到過同理心,它時而高漲時而又崩潰,這固然是個問題,但同時也是機遇。狩獵-采集者也具備同理心,但只擴展到有血緣關系的親屬身上。如果你是外人或者來自另一處山谷,那他們可能會視你為魔鬼。世界各大宗教就是為解決這個問題而生的,它們大都創(chuàng)立于水利文明的時期,有能力讓1000個人團結在水利文明之下,就像中國、印度和中東地區(qū)那樣。人際關系不再依靠血緣。有大量的人被驅使去開拓道路、修建堤壩或是糧倉。各大宗教都在這一時期趨于成熟絕非偶然,因為宗教代表著全新的依系。如果你和我都是猶太人,那我們彼此就以家人相待,這個家庭雖然是虛擬的,但我們都愿意為這個家奉獻生命。如果你是一名1世紀的羅馬基督徒,和別人也沒有血緣關系,那你們還是會親吻彼此的臉頰并以兄弟姐妹相稱,這種現(xiàn)象在當時是史無前例的。這些人非親非故,唯有耶穌以同理心對待他們,你觀察別的古代宗教也會發(fā)現(xiàn)不少類似之處。進入意識形態(tài)的時代后,民族國家頂替了父母的角色,人們同理心的分享對象是具有共同文化背景的人,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至今。
當下年輕人則自視為一個種群,但他們并沒有放棄自己的民族、政治以及宗教紐帶,也沒有斷絕與小社群的血緣關系。此時我們需要處理的問題是,基于血緣和部落的沖突如今仍然時有發(fā)生,因宗教與意識形態(tài)而爆發(fā)的戰(zhàn)爭也沒有消亡。好在我們還有生態(tài)文明這條路可走,它有望幫助我們超越前述的種種爭斗?;诜N群的同理心不要求我們放棄基于民族、宗教或血緣的同理心,但如果后三者感到種群意識或者說“好生之德”都對它們構成了威脅,主張自己要堅決捍衛(wèi)社群血緣、部落或是民族的紐帶,繼而出現(xiàn)對抗,那還是會有麻煩。同理心雖然非常靈活,但總還是有崩潰的可能。這說明我們目前必須想辦法講好生態(tài)文明這個至關重要的故事,如此才有望開辟出前行的道路,安然度過未來的韌性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