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黃月
對《紅樓夢》有所了解的讀者都知道,我們?nèi)缃褡x到的《紅樓夢》并不是曹雪芹的原著,而是一代代《紅樓夢》批注者、編纂者和研究者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在《紅樓夢》的流通過程中,出現(xiàn)了兩個版本的系統(tǒng):一個是前八十回的脂評抄本系統(tǒng),這些抄本因有脂硯齋等人的評語,簡稱“脂本”,到目前為止,有“甲戌本”、“乙卯本”、“庚辰本”、“甲辰本”、“戚序本”等十余種抄本傳世。另一個系統(tǒng)是程偉元、高鶚整理的一百二十回印本。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該版本以《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的書名刊印,被稱為“程甲本”;次年,程偉元和高鶚修訂后再版重印,被稱為“程乙本”。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由馮其庸等紅學研究者校注的《紅樓夢》,這一版本于2022年推出了第四版。
不同版本孰優(yōu)孰劣,向來是研究者和大眾讀者爭論不休的問題。不同的版本不僅考驗了編纂者的文獻收集和考證能力,也反映了他們對原著的理解,其中不乏出現(xiàn)偏差的情況。而對于致力于翻譯這一中國古典名著的外國翻譯家來說,翻譯底本也決定了能否準確把握《紅樓夢》的原意。日前,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李晶、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孫大海在活動中探討了《紅樓夢》在海內(nèi)外的傳播與誤讀。
讀《紅樓夢》以脂本系統(tǒng)為重,可以適當參考程本
人文社版的《紅樓夢》前八十回以庚辰本為底本,并參校了其他脂本及程甲本、程乙本。后四十回以程甲本為底本,校以諸刻本。孫大海認為,對版本沒有特別高要求的一般讀者來說,這是一個“完全夠用”的版本。李晶表示,這個版本的優(yōu)點是以早期抄本為底本,盡可能地規(guī)避了程偉元和高鶚的刪減。
孫大海指出,程本對《紅樓夢》原著有不少改動,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后世讀者對《紅樓夢》的理解。以第一回為例,早期的抄本中其實存在兩個神話系統(tǒng),一個是女媧補天,一個是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神瑛侍者下凡后成為了賈寶玉,那塊補天石則成了賈寶玉出生時嘴里含著的那塊玉。在程本里,兩個神話被合二為一,那塊補天石發(fā)展為了神瑛侍者,繼而給了讀者“賈寶玉是一塊石頭”的錯覺。
程本對人物的一些處理和改動也削弱了角色的復雜性。尤三姐是其中一例。孫大海發(fā)現(xiàn),在早期抄本中,尤三姐有很開放的一面,程本卻做了潔化處理,把她塑造成了一個貞潔烈女的形象。他認為,如果讀的是早期抄本,讀者對尤三姐之死或許會有更多層次的理解。
另一個例子是程本對王夫人這個形象的接受造成了一定影響。甲辰本中寫道,王夫人在抄檢大觀園之前單獨把晴雯叫過去責備了一番,而抄檢大觀園直接導致了晴雯被攆出大觀園。小說中其實對王夫人有這樣的一句評價:“王夫人本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胸臆。”也就是說,作者認為王夫人未必是個多么有心計城府的人,不過是容易激動、被他人挑唆容易做出過激行為。但甲辰本刪去了曹雪芹對王夫人的定性之語,程本也繼承了這一操作。這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為何如今很多《紅樓夢》讀者對王夫人有佛口蛇心、喜歡“宅斗”的負面印象。
“如果我們讀《紅樓夢》的話,當然還是以脂本系統(tǒng)為重,可以適當?shù)貐⒖汲瘫?。”李晶說。但她也指出,雖然她推崇脂本系統(tǒng),但脂本系統(tǒng)的最大缺陷是沒有一個抄本收錄了完整的前八十回,即使是保留曹雪芹原著面目最多的庚辰本,還是缺少了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1982年重修《紅樓夢》時,專家們盡最大可能彌補了缺陷,把他們能找到的各版本精華匯集到一起。

[清]曹雪芹 著 [清]無名氏 續(xù) [清]程偉元 高鶚 整理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 校注 劉旦宅 插圖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2-10
海外翻譯家讓《紅樓夢》版本又多了幾十種
根據(jù)李晶的統(tǒng)計,目前全球共有30種《紅樓夢》譯本,甚至包括一個世界語節(jié)譯本。全譯本最多的是日文版和韓文版,她認為從譯者選擇的底本情況來看,日本翻譯家更“懂行”。日本版全譯本大致有四種,最早是松枝茂夫的版本,他對自己的翻譯修改過四五次;松枝茂夫的學生伊藤淑平的譯本是最得國內(nèi)學界認可的譯本;飯冢朗也翻譯過全本《紅樓夢》,而近年最新的一個版本由中國文學專家、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所長井波陵一翻譯,這一七卷本的《新譯紅樓夢》于2015年獲得了讀賣文學獎。
李晶指出,幾乎每一個翻譯家都打造出了一個獨特的《紅樓夢》,讓《紅樓夢》的版本大家族又多了好幾十種。因為除全譯本之外,一些翻譯家還出過節(jié)譯本,甚至對《紅樓夢》做出改寫。松枝茂夫是早期的日文全譯本譯者,在不斷修改全譯本的過程中,他又出版了至少兩種不同的節(jié)譯本。飯冢朗則改寫了《紅樓夢》,李晶開玩笑說,“不知道他是不是覺得這樣有點對不住曹雪芹,后來他又把《紅樓夢》從頭到尾翻了一遍?!?/p>
翻譯《紅樓夢》對外國翻譯家來說困難重重。原著文本問題太復雜,很多問題至今中國研究者都未有定論——比如,林黛玉到底是幾歲進的賈府?林黛玉和薛寶釵先后差了多少時間來到賈府?為什么前八十回死去的角色,在后四十回又活過來了?李晶表示,她之前讀《紅樓夢》時沒有意識到那么多問題,直到看到英國漢學家、《紅樓夢》英文版譯者霍克思寫了不少文章抱怨,“這些問題無論多么高明的編輯也解決不了?!背鲇趯ψx者負責的態(tài)度,翻譯家往往比中國讀者更強調(diào)故事的時間順序、發(fā)展邏輯,而他們也往往會發(fā)現(xiàn),很難整理出一個干凈完整、前后一致的《紅樓夢》故事。
與此同時,翻譯家在“文化轉(zhuǎn)譯”方面的考量也會導致譯本和原文可能南轅北轍。李晶指出,與中國文化中紅色代表喜慶、富貴的含義不同,紅色在西方與諸多負面聯(lián)想掛鉤,霍克思為了讓英文讀者感受到《紅樓夢》的美好,他在譯文中盡量規(guī)避使用“紅色”一詞,把很多紅色的意象改為綠色或金色。比如,他將“怡紅院”翻譯為“快綠院”,把“霞影紗”中的紅色意象翻譯成了老玫瑰色(old rose)?;艨怂荚诜g《紅樓夢》時展現(xiàn)出的高度自主權(quán),也引起了一些漢學家、翻譯家的關(guān)注。曾翻譯過多部文學名著的法國漢學家雷威安曾評論稱,霍克思不僅在譯文中大量補充了程乙本刪改的內(nèi)容,而且就無論哪個版本原文中都沒有被交代的問題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李晶認為,霍克思的譯本之后一定還會面臨批評和質(zhì)疑,但我們需要考慮到他翻譯《紅樓夢》的時代背景——那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外交流還比較缺乏,西方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普遍缺乏了解。為了讓他們更好地領略閱讀中國古典小說的樂趣,譯者或許不得不采取一些特別手段。
不同版本《紅樓夢》中的“掉包計”與誤讀
因為各種原因——比如底本選擇或解讀立場的不同——不同版本的《紅樓夢》會出現(xiàn)“掉包計”與誤讀的情況。孫大海以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姥姥醉臥怡紅院”中的一個細節(jié)為例。賈寶玉、薛寶釵和林黛玉在妙玉的櫳翠庵品茶,黛玉問了一句烹茶的水是否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回,“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然后釵黛中的一人“知她天性怪癖,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喝完茶,便約著另外一人離開了。
孫大海指出,早期抄本大多寫的是黛玉覺得妙玉天性怪癖、不好說話,于是約著寶釵離開,我們可以看到黛玉知人情、比較識趣的一面,但程乙本將黛玉和寶釵在此事中的位置對調(diào)了。孫大海認為,這反映了編撰者對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標簽化理解,覺得林黛玉自詡孤高、目下無塵,必然會與妙玉爭辯,而性格圓融的薛寶釵看出了這個苗頭,及時把她拉走了。
李晶發(fā)現(xiàn)的另一個“掉包計”出現(xiàn)在霍克思的譯本里。香港翻譯批評家宋淇認為,霍克思雖然把《紅樓夢》翻譯得很好,詩詞翻譯更是精華中的精華,卻在一些不該錯的地方出了錯。比如在“元妃省親”的那一回目里,諸姊妹在元妃的要求下題匾題詩,迎春、探春和惜春分別寫了一首絕句,小說中提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似難與薛林爭衡,只得隨眾應命。”李紈則和薛寶釵、林黛玉一樣,寫了一首律詩。宋淇質(zhì)疑稱,霍克思為何要在譯本中把探春的絕句改成律詩?李晶在翻閱程乙本時發(fā)現(xiàn),問題不在霍克思身上,而在程偉元和高鶚身上——他們把李紈的律詩和探春的絕句掉了包,這可能是因為他們認為探春比李紈更有才華,按道理來講應該能寫詞句更多、更華麗的律詩。
還有一個“掉包計”發(fā)生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孫大海發(fā)現(xiàn),書中有很多薛姨媽關(guān)愛林黛玉的描寫,這亦給了雙親早逝的林黛玉不少慰藉。在這一回中,園中諸姐妹在賈寶玉的怡紅院喝酒玩耍鬧到很晚,夜深時,薛姨媽派人來接人。通常的版本里寫的是接林黛玉回去,這件事的背景是,薛姨媽當時已經(jīng)搬到瀟湘館和林黛玉同住了,她遣人來接林黛玉非常正常。但在一些版本中,此處被改為薛姨媽派人來接薛寶釵,可能是因為編纂者認為薛姨媽和林黛玉的關(guān)系沒有親密到這個地步,也可能是對之前的故事情節(jié)不太熟悉。
海外《紅樓夢》研究者對女性角色有更多“慈悲心”
有意思的是,李晶發(fā)現(xiàn),外國翻譯家——無論來自東洋還是西洋——對《紅樓夢》中女性角色的評價,相比中國的專家學者要更公道一點,也多了一些慈悲心。在一些中國研究者認為林黛玉小心眼、愛哭愛生氣、性格不好的同時,外國翻譯家和研究者更關(guān)注的是林黛玉的才華。在翻譯作品中,林黛玉的“詩人”形象被特別強調(diào),比如霍克思就將引起諸多爭議的“冷月葬花魂”一句翻譯為了“冷月葬詩魂”?!跋鄬碇v,外國翻譯家更多是把她當作一個人來關(guān)照。”李晶表示。
霍克思對王熙鳳的評價也較為公允,既不回避王熙鳳作惡的一面,也看到了她的苦衷。他認為,放高利貸的王熙鳳證明了她對金錢資本的貪戀,她被金錢收買,仰仗實力攪亂了一對與她素昧平生的年輕戀人的命運。她任性時期的殘忍性格,造成了她身邊至少兩個人物的不幸和死亡,她是一個出色的負面人物,中國評論家對王熙鳳做出的糟糕評價很大程度上是她應得的。但霍克思認為,如果將她和潘金蓮相比,后者才是一個真正像魔鬼一樣的角色。
如果這樣比較,我們不得不承認,王熙鳳其實主要是受金錢所惑,她的罪過與其說是出于嫉妒貪婪,或者說天生的自私自利,倒不如說源自她發(fā)覺自身處于一種實在不可能周全的處境:一方面,作為一個非常年輕的女人,她被賦予了管理一個大家族的重任,其規(guī)模堪比英國的一些大學;另一方面,家族用度面臨破產(chǎn)的風險,族中長輩的很多行為是不負責任的。賈府中有些人對王熙鳳心懷怨憤,也讓她越來越孤立無援。
“隨著年齡的增長,閱讀其他人評價的經(jīng)驗的豐富,再加上從外國翻譯家當中學到的、對《紅樓夢》描寫人性的復雜性的重視——你要看到一個人處在什么樣的生存環(huán)境里,”李晶說,“方方面面來講,我對書中的人物少了一些批判和質(zhì)疑,多了一些同情和體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