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實習記者 喬雨萌
編輯 | 黃月
兔年將至，以兔子為設計原型的各式形象層出不窮。2023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發(fā)布會上，動畫形象“兔圓圓”作為吉祥物亮相。《癸卯年》特種郵票發(fā)行，上面繪有一只左手持信、右手執(zhí)筆、露齒大笑的藍色兔子，其獨特之姿引發(fā)熱議。
兔子也是兒童文學和動畫作品中的?？停?jīng)典角色不勝枚舉。童話《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穿著西服背心、揣著懷表的白兔先生帶領愛麗絲進入光怪陸離的地下世界；系列繪本《彼得兔的世界》描繪了一只名叫彼得的兔子，它聰明淘氣，和農夫斗智斗勇；迪士尼電影《瘋狂動物城》的主角兔子朱迪以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警察為目標，勇敢正直，成功在48小時內偵破了一起大規(guī)模失蹤案，也改變了同事對其身份的偏見；國產動畫《虹貓藍兔七俠傳》中的藍兔武功高強，重情重義，最終與其他俠士合力戰(zhàn)勝魔教教主黑心虎，維護了森林的和平。
現(xiàn)實中處于食物鏈底層、弱小柔順的兔子，為何受到童話和動畫的青睞？它們身上的哪種特質吸引了孩子也打動了我們？如果我們足夠近距地審視兔子，兔子會慷慨地提醒我們兒童文學的缺憾與失落。
01 與弱者共情
兔子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弱者”，而這也恰恰是兔子在兒童文學和動畫作品中受歡迎的重要原因。
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為基礎的童話心理學認為，夢為無意識的沖動、沒有得到宣泄的情緒和壓力提供了一個安全的出口，而童話故事和夢高度相似。兒童在身心條件上都是弱者，有各種潛藏的憂慮和恐懼，又對種種負面情緒缺乏理解和控制能力。借助童話，兒童可以實現(xiàn)對自己情感的外化，將內心活動投射到童話故事中的人物和動物身上，進而將情緒排解出來。因此，和兒童同為弱者的兔子，很容易成為被投射的對象。
對于兒童來說，父母的愛是其安全感的主要來源，《逃家小兔》中跟隨小兔子“上天入地”的兔媽媽和這份無論何時何地都在的愛，讓小朋友感到安慰，覺得安心。一個孩子進入新學校、搬進新社區(qū)，內心難免會感到彷徨無措，這時翻開《兔子坡》，看著書中的小兔子喬奇和新鄰居產生過誤會、發(fā)生過猜忌，但最終一起創(chuàng)造了和平安寧的家園，孩子內心的焦慮和恐懼也會一同被慢慢撫平。而當小朋友在生活中遇到挫折、感到困惑，《兔子共和國》中為了理想的家園不斷抗爭、充滿智慧和勇氣的兔子們，會給他們帶來力量。
從更廣義的文化創(chuàng)作上來說，“弱者”形象自有其優(yōu)勢。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在《文學是弱者的偉業(yè)》一文中談到，弱者的性格凸顯了人性的困境和生命的復雜，對弱者的書寫展現(xiàn)了人類精神的堅定性，可以喚起人們對自身和處于同一處境下的他人的悲憫。他認同作家方方對于弱者的看法，“現(xiàn)實主義小說最本質的就是這點：它和弱者心息相通。”
動畫片《瘋狂動物城》的創(chuàng)作就利用了兔子的“弱者”身份，導演拜恩·霍華德和里奇·摩爾在接受采訪時表示，以兔子為主角更容易引起觀眾的共鳴：“如果要成為一個勇猛的警察，哪種動物最沒希望？兔子又萌又軟又毛茸茸，每個人都覺得她除了可愛一無是處，但朱迪善良、正義感強烈、工作非常努力，遇到重重阻礙，也從不低頭屈服，她知道父母很為她擔心，但仍然只身前往這座大城市，依靠自己完成任務，她也發(fā)現(xiàn)了忽視已久的缺點，最后變得成熟?！边@部于2016年上映的動畫電影最終獲得了口碑和市場的雙豐收，豆瓣評分高居9.2分，截止至2022年3月，在中國的累計票房達15.31億元，為內地影史進口動畫片票房榜第一名。
02 你我皆頑童
從文學的審美價值出發(fā)，學者劉緒源提出了兒童文學的三大母題：愛、頑童與自然，幾個主題分別體現(xiàn)了“成人對兒童的眼光”、“兒童自己的眼光”和“人類共同的眼光”，互為補充，共同承擔對兒童進行審美教育，激發(fā)其審美情感、審美想象和審美趣味的功能。其中頑童主題對于滿足兒童渴望自由的心理需求有著重要意義，也是故事趣味性的重要來源。
兒童文學中的“頑童”指的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問題兒童，而是富有游戲精神的兒童。許多經(jīng)典的兔子形象都是“頑童”性格。華納公司制作的動畫角色兔八哥便是代表形象之一，這只長著橢圓形腦袋、長門牙和寬大腳掌的兔子精靈古怪，以愛搞惡作劇而聞名，總是將對手耍得團團轉。與種種頑童特征同樣突出的，是兔八哥的受歡迎程度。自1940年首次登場，幾十年間，兔八哥風靡全球，堪稱可與米老鼠、唐老鴨比肩的卡通明星，還在好萊塢星光大道上留下了屬于自己的一顆星，《勇敢騎士兔八哥》于1958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
作家、插畫家畢翠克絲·波特在《彼得兔的世界》中塑造了一只同樣十分頑皮的兔子。其中一個經(jīng)典的故事橋段是，兔子彼得溜進農夫的菜園偷吃蔬菜，被發(fā)現(xiàn)后一會兒躲進噴壺，一會兒鉆進草叢，慌亂間還弄丟了夾克和鞋。一只淘氣可愛的兔子形象躍然紙上。
將兔子塑造為頑童符合其本性。兔子體型嬌小，性格機警，動作靈敏，恰如頑童。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兔子常被用來形容性格狡猾的人，我們熟悉的就有“狡兔三窟”“狡兔死，走狗烹”等說法。這些用法伴隨有貶義，而在兒童文學和動畫中，兔子受到詬病的“狡猾”普遍被處理為“聰明機智”。這體現(xiàn)了面向兒童的文化作品的特點：常常用浪漫的手法來描寫丑陋，用愛的敘事來塑造現(xiàn)實中有缺陷的形象，以善為美是這類作品的基本美學特征。
“頑童”的“頑”是兒童旺盛的生命力、強大的好奇心的另一種表達，是對人性自由一面的呼喚。正如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王泉根在《人學尺度和美學判斷》一書中所說，游戲精神是人類原始心理的一種直接釋放，在徹底的忘我的不再受制于社會化規(guī)則束縛的游戲中，人的生命于是就進入了另一個境界返樸歸真、回歸自然的狀態(tài)。
值得注意的是，我國兒童文學作家在頑童母題下的創(chuàng)作尚顯不足。2020年“中國美·育新生”論壇上，中信出版集團副總編輯、紅披風分社社長王菲菲指出，目前國內的兒童文學作品大多圍繞愛這一母題展開，著重營造甜美溫馨的故事氛圍，“但其實孩子不喜歡”。在此背景下，聰明淘氣的兔子形象受到兒童喜愛不足為奇。
03 誰是真兔子？
《彼得兔的世界》發(fā)行至今，被翻譯成36種語言版本，全球銷量超過1.5億冊。主角彼得的一舉一動讓讀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是一只兔子，而非其他小動物。這得益于作者畢翠克絲·波特出色的觀察力和她對于作品科學性的嚴格要求。對于兔子的跑步姿態(tài)、睡覺姿勢、梳理毛發(fā)的方式，甚至攻擊與退縮時的骨骼結構和肌肉運動，她都進行過細致的觀察。她曾這樣寫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常識不能比多愁善感更能激發(fā)對美的更健康的欣賞?！?/p>
對動物形象真實性的把握，是中國兒童文學和動畫創(chuàng)作中有待完善的一點。國產作品中，兔子大多以溫順善良的形象出現(xiàn)，其機警、易受驚等個性化特點展現(xiàn)較少，兔子被替換為其他可愛的、毛茸茸的小動物，閱讀和觀看效果基本不受影響，那么故事的趣味和吸引力會大打折扣。今年春晚的吉祥物“兔圓圓”也受到了對其形象真實性的質疑。介紹片中，“兔圓圓”縱身一躍，露出了肉色的腳掌，但實際上，作為草食動物的兔子沒有肉墊，此處設計混淆了兔子和貓狗的生理特點?！巴脠A圓”的大眼睛、酷似人類的動作和體態(tài)，也被部分網(wǎng)友認為“不符合兔子的身體比例和運動規(guī)律”。
真實性有時也體現(xiàn)在作品的內核中：兒童文學并不一定是溫情的。澳大利亞插畫家陳志勇在其作品中塑造了許多“奇異的動物”（odd animals），在作品《兔子》里，人們心中一向溫順無害的兔子在他筆下變成了侵略者，它們建造工廠，毫無節(jié)制地開發(fā)當?shù)氐馁Y源。故事以原住民的一句絕望呼號結尾，“誰來把我們從兔子手里救出來？”讀者可以從澳大利亞遭受野兔入侵的角度理解故事，也可以從中讀到歷史上歐洲殖民者對澳大利亞土著的壓迫。
美國近代兒童文學中也有一個暗含著歷史傷痛的兔子形象——《雷木斯大叔講故事》的主要角色布勒兔?！袄啄舅勾笫濉毕盗惺亲骷覇虪枴ゅX德勒·哈里斯對美國南部黑人的動物故事、歌謠和口頭民間傳說進行收集和編撰后的合集，以雷木斯大叔為虛構敘述者展開。故事中的布勒兔是一個詭計多端的騙子，總是挑釁權威。讓這一作品同時獲得關注和爭議的，是其與美國奴隸制的緊密關聯(lián)。兔子的騙子形象可以追溯至非洲的民間傳說，有學者認為，布勒兔代表了被奴役的非洲人，以喻他們憑借智慧反抗白人奴隸主。在其中一個故事里，狐貍為捉住布勒兔，制作了一個柏油娃娃，布勒兔和娃娃打招呼，稱呼其為“tar baby”，沒有得到回應后毆打人偶，結果被粘住。當然，兔子最終成功逃脫，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故事中對種族歧視問題的反映。
兔子形象可以弱小，可以淘氣，也可以容納更復雜的性格特點。作家沈石溪曾說，動物小說的優(yōu)勢“在于呈現(xiàn)動物的某種行為對人類的震撼力”。借由多面的兔子形象，不僅兒童能夠找到一個可以代入的視角、一種理解周遭的方式，成年人也可從中看到真實世界的更多面向以及故事的強大力量。
參考資料：
王泉根《人學尺度和美學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