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期主持人|徐魯青
姐弟戀故事上了央視,是我最早好奇《愛情而已》的理由,后來細查資料才發(fā)現,國產劇里以“姐弟戀”為題材的并不少見,甚至一度被影視行業(yè)稱為“流量密碼”?,F實世界里,姐弟戀也漸漸褪去了故事性色彩,在2022年發(fā)布的婚姻登記大數據中,多地顯見“姐弟戀”比例增高,曾經一度引發(fā)了關注。
但幾乎沒什么此類國產劇給我留下印象,無論是《下一站是幸?!愤€是《南方有喬木》或《熾道》,有的被質疑女主設定是延長期里的少女,有的被批評是又一個一個“性轉版霸道總裁”故事,為什么這些設定不那么受人歡迎呢?你們覺得什么是好的姐弟戀寫法呢?
另一個《愛情而已》被觀眾們注意到的地方,在于戀愛故事不再是劇情的全部,感情生活不過人生支線,這樣的愛情敘事和曾經的電視劇似乎很不一樣,你們如何看待這樣的浪漫觀呢?
“姐弟戀”的流行,是向往赤誠勇敢的關系
徐魯青:以前國產劇拍姐弟戀題材的并不少,但沒有收獲過太多好評?!秶a電視劇“女大男小”婚戀敘事中的女性形象研究》一文分析了2010年后的“姐弟戀”國產劇,發(fā)現姐姐的設定往往表面無所不能,真實內心卻渴望被呵護,由于原生家庭或感情創(chuàng)傷,她遲遲難以走入親密關系——似乎很多劇都把不想談戀愛視為一種情感缺陷——弟弟發(fā)現了女主的柔弱內心后,二人感情迅速升溫。
有時候影視劇還會安排一個年紀更小的女性角色,性格看起來更任性自私,以此襯托姐姐的奉獻精神——比如《黑金風暴》里的周凱婷就為了弟弟的未來默默離去,不愿做他追夢路上的阻礙——但如何不讓成熟女性形象成為圣母想象的又一變體呢?
另外,刷劇時常看到的彈幕評論會說宋三川是大狗,現在流行起把男性稱作“奶狗”、“狼狗”的寵物隱喻,影視劇里的理想男性形象也好像有些變化。
董子琪:“奶狗”和“狼狗”的說法好像挺早就有,魯青提到它暗示寵物與服務的性質蠻有意思的,但在我的理解里,狗不僅指向了寵物感,也暗含著一種令人愉悅的進攻性,以及更多以女性為主體的性想象,但不知怎么,用這樣的詞語撒糖,雖然直接但也失于直白。以至于什么都能被“狗化”,連《黑暗榮耀》的男醫(yī)生也因為年紀小被稱為某種狗。最近看作家徐坤的《神圣婚姻》,里面也有一對女強人和“年下男”的組合,同樣也沒有突破女性強勢,男性表面順從、實際上暗暗反抗的模式。
潘文捷:令人愉悅的攻擊性!子琪說得沒錯。韓國電視劇《春夜》里,女主角原先的男友考慮感情的時候總是有很多雜質,比如家庭背景、父母意愿、能否控制住女朋友、自己是不是比女朋友的其他追求者更有錢有勢……讓玫瑰色的戀愛不知不覺變成了豬肝色。相較之下,丁海寅(他在《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里也飾演姐弟戀中的弟弟)飾演的主角則哪怕有種種現實因素,也會奮不顧身與女主角墜入愛河。男人年紀稍長,就常常會瞻前顧后考慮太多,或者甚至小算盤打得啪啪響,而“奶狗”、“狼狗”既有忠誠又有野性,他們的出現徹底撕破成人世界的俗套和虛偽,帶來清爽和愉悅。
林子人:雖然沒怎么看過姐弟戀影視劇,但“奶狗”、“狼狗”這些標簽給我的印象是,年輕男孩被認為在親密關系中更有元氣、更真誠、更熱烈、更忠實。我們都知道作為家養(yǎng)寵物的狗是一種很忠誠的動物,而狼則充滿野性,這兩種動物對應著女性對異性戀關系的期許:一個年輕男性因涉世不深,品格和觀念還沒有被主流男性文化所同化,他因此和油膩的中年男性不同,他能將一種本真的自我全情投入到親密關系中。《愛情而已》的編劇張英姬在接受《人物》采訪的時候就表示,姐弟戀的設定才能符合她心目中理想愛情的“純粹感”,“一個愛情故事的男主角如果是在20+的年齡,他能以一種赤誠勇敢的姿態(tài)去面對一個30+的女性?!?/span>
姐弟戀的流行似乎也不僅是流行文化現象,也是社會現象。據說杭州是一座特別姐弟戀友好的城市。杭州民政局的數據顯示,2022年杭州“男小女大”婚姻數量上漲到19.31%,不但超過了同齡結婚的占比,與過去兩年相比也在逐年增加。報道分析稱,近年來杭州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增加,發(fā)達的電商產業(yè)吸納了許多女性,隨著女性的教育程度和經濟實力增加,她們的擇偶標準也越來越能夠在年齡上向下兼容。另外也有調查顯示,95后、00后男生對姐弟戀的接受程度在變高。
“戀愛腦”一定與“自我實現”對立嗎?
徐魯青:很多劇都有撕心裂肺的愛情橋段,現在《愛情而已》的很多好評來自其“反戀愛腦”的特點,把自我舒適與成長放在第一位,談戀愛更像是一條劇情支線。社會情感話語的變化值得思考,我們對理想關系的想象變得不同了嗎?
在我們平時接觸的大多數流行文本里,愛情好像理所當然在所有情感里占據統(tǒng)攝地位,比如談親密關系似乎指的就是浪漫愛,社會默認了人人都對談戀愛感興趣。美國萊斯大學哲學教授Elizabeth Brake (2011) 就曾指出,社會存在一套“愛情至上范本”(Amatonormativity),進一步穩(wěn)固了男性和女性的既有社會秩序,既把酷兒排除在外,也忽視了無浪漫傾向的群體。
董子琪:我其實有點困惑,自我實現、個人進步與自由戀愛在一段時間以內并不矛盾,而是完全統(tǒng)一的,或者說有一套話語讓你相信是這樣的。只有進步女青年、女學生才有人生的自由、情愛的自主啊。魯迅《傷逝》里涓生對子君有所要求,因為兩人在進步的層面上不同步——涓生說的東西子君不再感興趣,所以愛也消失了。翻譯家楊苡與巴金的哥哥大李先生通信時,也是基于更進步的明天、更茁壯的自我來溝通感情的。然而,再怎么要求上進,也不能脫離現實對嗎?
分享一段之前對北師大張莉老師的專訪,她的主要觀點是,愛情只是一種人際關系,不同時期的人對愛情對象有著不同的想象:
“比如上世紀70年代末是革命者、80年代末是導演或詩人、90年代則是外國人……愛情看起來是個人的,其實是被時代塑造的,每個時代青年都會有自己時代的愛情觀。但不論哪個時代,好的愛情讓人煥發(fā)自我,差的愛情讓人萎靡,不把愛情神圣化最重要。如果一個人一輩子遇不到愛情,也不意味著人生不完整,不意味著不幸福,只是運氣不太夠,沒遇到合適的人罷了。”
潘文捷:會不會恰恰是把自我舒適和成長放在第一位,反而使得愛情更為濃烈了呢?“我們最熱切渴望那些能牢牢抓住我們的心而我們無法輕易得到的對象。對象疏遠我們或對抗我們的追求將加劇我們的欲望?!币啡隼湎2畞泶髮W社會學和人類學教授伊娃·易洛思曾經談到,只有男性想辦法中和并遺忘女性處于次等類別時,他們才能愛上女性。(對戀愛過于)“認真的女性”是缺乏價值的人,這妨礙到他對她價值賦予的能力,讓男性無法受她吸引或者愛上她。
董子琪:對,這位教授在《冷親密》里也講到了當代親密關系由于受到女性主義與心理學的影響,最為重要的特征就是對情感的理性盤算,無論男女都被鼓勵去理性溝通,理性看待自己的感情,講清楚自己的需求,實現公平與平等的互換。好像能做到這點的女性角色也屬于“姐姐好颯!”,可是情感真的可以這么度量嗎?噢我明白了,從傻白甜女主到姐姐好颯,這里大概有一個自我投射的轉變吧!
用女性的方式,想象新的愛情敘事
林子人:文捷援引的這個觀點有趣的!作為一位30+的姐姐,我仔細反思了一下我成長過程中被社會構建的愛情觀以及我經歷的異性戀關系,我覺得“戀愛腦”在我的經驗中與其說是“愛情至上”,不如說是“女性在親密關系中尋求認可”或“女性通過親密關系確定自己是特別的那一個”。
對一個女孩來說,男性因為自己和“標準女性”(default woman)所具備的女性特質——比如溫順到沒有主見,又比如缺乏智識、勇氣和主動性這些和“男性特質”更靠近的品質——不同而愛上自己,會帶來某種近乎于自我實現的滿足感。在女性主義還較少被討論的時代,我們可能并不能準確描述這種心理機制到底是什么,甚至有可能陷入“雌競”的危險,而今我們掌握了女性主義理論和語言,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其中女性長期處于次等類別而在愛情中尋求補償的心態(tài)。
和魯青聊天的時候我感覺到她對異性戀浪漫愛敘事的強烈懷疑,這也許是95后年輕女孩的普遍心態(tài)。它一方面反映了性別觀念的變化,至少現在我們開始反思那些此前我們視作理所當然的社會常規(guī)了,這肯定是一個積極的現象。但另一方面,我也并不認同對所謂“戀愛腦”的貶低。現在有一種說法是——或許源頭正是波伏瓦的《第二性》——以男性為中心的故事是星辰大海,萬里征途,以女性為中心的故事就是情情愛愛,女性應該學習男性對愛情的態(tài)度,拋棄“戀愛腦”,不要再局限于親密關系的一畝三分地里。我并不認為女性主義的目標是讓女性變成男性,這樣我們不過是將既有的社會制度鏡像反轉了一下,而非從根本上改變令人不滿的現狀。
徐魯青:的確!在身邊的同齡人里,不懷疑異性戀浪漫愛的是少數派了,好像“男的不行”可以是朋友們所有故事段子的升華陳詞——借用《愛情而已》的一則豆瓣熱評,現實里有很多梁友安,但是卻沒有宋三川。
林子人:人吶,無論性別,都是需要愛和認可的動物。我們現在覺得親密關系會損害女性,是因為在一個性別不平等的世界里,男性和女性對愛的理解是有偏差的。許多男人以一種極度利己的方式去思考和利用女人的愛,家庭暴力這樣的違法行為固然令人不齒,但它也是男性“病態(tài)的愛”,其根本依然是對某種無條件的愛與認可的渴求。我們要做的,不是因此而徹底否認愛的存在價值,而是應該促進兩性的相互理解和改變。
張英姬說,吳磊曾在接受采訪時表示,這部劇讓他學習到了很多男生應該怎么做的地方,一個優(yōu)秀的男性既有男性的責任、擔當和勇氣,也有對女性的尊重和欣賞。這不是很好嗎?女性已經在改變了,那么改變的壓力和動力也需要給到男性!當男性和女性可以沒有心理負擔、沒有前提條件地自由相愛的時候,我相信就是性別平等真正到來的時候。
尹清露:文捷提到的這個觀點也有啟發(fā)到我,不只是“因為愛而立志成為更好的人”,也是“自我成長的想法激蕩出更多的愛”,在這兩者間不斷穿梭,就能編織出讓現代人心神蕩漾的愛情故事,就像伊娃·易洛思引用布爾迪厄所說的,愛他人就是以性驅力的方式來調動自我,重識我們的社交歷史和社交愿望。只不過,以往更多的是女性踮起腳尖向上求,男性貪戀回到女性安心港灣的這類敘事,而現在流行的是相互救贖,前陣子熱播的日劇《初戀》、仙俠劇《蒼蘭訣》都是這樣戳到觀眾的。
而姐弟戀的敘事好像更進一步?女性發(fā)現與其在男性身上找尋主體性、受到對方垂憐,還不如真的朝向事業(yè)和目標邁進,用某朋友的玩笑話來說就是:“我以前喜歡中年男人,現在不了,因為我已經擁有了中年男人的智慧?!蹦敲催@時,女性的愛發(fā)生了怎樣的質的變化?我比較好奇這個問題。
在《愛情而已》的開頭,梁友安因為工作太忙沒能養(yǎng)成狗而倍感失望,彈幕飄過:沒事,你很快能養(yǎng)一只叫宋三川的大狗狗。這貌似有點回到了“男人是船,女人是灣”的故事,只不過性別是完全倒轉過來的,但這樣想又未免落入了過往男性化的邏輯,所以,我們是不是能以姐弟戀為反思的契機,稍微松動一點名為情感資本主義的那種、以個人利益和理性的自我實現為前提的愛情呢?
我也同樣認為,對異性戀敘事的懷疑雖然可以明哲保身不受傷害,但很不利于自己去實踐愛和練習愛,人活著而沒有愛是很可惜的。如果說“戀愛腦”的反面是精于算計,那姐弟戀這種提供了更多有關“純粹之愛”想象的敘事模式仍然非常值得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