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宋珂欣
界面新聞編輯 | 尹清露 黃月
“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你老了以后怎么辦?”隨著越來越多年輕人選擇晚婚晚育或不孕不育,晚年如何養(yǎng)老仍然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進入婚姻或許要面對家庭分工性別化的負擔,選擇獨居又難免對安全經(jīng)濟有所憂慮,近年來,不少女性開始嘗試一種新解法——共居,即未婚女性或不婚女性通過自組織形式搭建一個新家庭,形成“非單身非結(jié)婚”的狀態(tài)。
今年7月8日,出圈研究所聯(lián)合全球社區(qū)她鄉(xiāng)(Women Overseas)在小紅書上招募15位女性在貴州共居1個月,僅過去6天,報名人數(shù)就達到上百人,招募者主頁顯示的女性共居空間群已經(jīng)達到400余人。小紅書上還出現(xiàn)了南京等地女性共居的成員招募信息,價值觀契合是確定成員的基本要求,成員們需共同承擔家務勞動和經(jīng)濟支出,將定期組織家庭會議、觀影、運動等集體活動。講述兩位女性共居生活的《拼團人生:無關愛情的同居生活》初版于2019年,在韓國一度成為暢銷書,中文譯本此前也引發(fā)了一定程度的討論。
家庭被視為社會中的最小單位,它維系社會的生產(chǎn)功能,也保障了人們對于親密的需求。女性對共居的關注和熱情,意味著女性建立親密關系的需求依然存在,她們拒絕進入的或許只是傳統(tǒng)觀念中與婚姻制度綁定的家庭。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是,這種新的家庭形態(tài)與傳統(tǒng)異性戀婚姻的家庭協(xié)作有何不同?是否意味著浪漫愛的價值需要被重估?新的關系模式意味著女性在探尋親密關系時獲得了怎樣的解放?
19世紀的女性共居嘗試
在19世紀末的美國和英國,女性共居模式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隨著社會經(jīng)濟水平的提高,中產(chǎn)階級女性可以進入大學就讀,為自己謀求一份職業(yè),不必依賴丈夫謀生。有些婦女轉(zhuǎn)而選擇與別的女性同住,她們往往是具有共同價值觀的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活。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曾在小說《波士頓人》里描繪過兩位經(jīng)濟獨立的女性共居締結(jié)浪漫關系的故事,這種女性共居的形式因而也被稱作“波士頓婚姻”(Boston Marriage)。
中國臺灣地區(qū)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辜崇豪曾對《波士頓人》中的性別議題做出分析:故事發(fā)生在19世紀70年代的美國,亨利·詹姆斯希望寫出一個“完全是美國的故事,凸顯婦女的處境以及她們的不安和焦慮”?!恫ㄊ款D人》并不完全是兩位志同道合的女性主義者幸福生活的故事——奧莉芙是一位女性主義者,她對女性在日常生活中遭受的偏見十分不滿;維雷娜青春稚嫩,在女性主義和父權觀念之間搖擺不定。奧莉芙對維雷娜的感情是復雜的,一方面將其視為靈魂伴侶,希望一起生活,另一方面又希望借助維雷娜富有感染力的演講,將女性主義思想傳播出去。諸多文學評論者都意識到,奧莉芙對維雷娜的感情是存在利用傾向的。
情感的復雜性更深刻地展現(xiàn)在維雷娜的母親身上,她對女兒與另一個女人同居的反應體現(xiàn)了當時女性在傳統(tǒng)婚姻制度和新型生活模式之間的搖擺態(tài)度。作為一名妻子,維雷娜的母親自然知道婚姻中的辛勞和痛苦,贊成女兒與一位經(jīng)濟狀況良好的女性同住,但她也對奧莉芙下達了命令:“你不能耽誤她跟別的男人結(jié)婚!”在故事結(jié)尾,維雷娜還是選擇了與一名男性成婚,畫面定格在她落下的一滴淚水中。
雖然奧莉芙和維雷娜的生活沒能持續(xù)下去,但這種婚姻模式一度在女性學者中頗為流行。韋爾斯利學院是美國有名的女子學院,女性共居的形式在學院中較為普遍,波士頓婚姻后來又被稱為“韋爾斯利婚姻”(Wellesley marriage)。直到20世紀末,美國學術界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女性在婚后必須辭去教職回歸家庭。不希望學術生涯就此中斷的女性學者們,通常會選擇與另一位志同道合的單身女學者住在一起。歷史學家莉蓮·費德曼(Lillian Faderman)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19世紀末韋爾斯利學院的53名女教師里,僅有一名與男性結(jié)婚,其余大多與女性伴侶同住。
無性有愛,重在承諾
在看到一篇有關“波士頓婚姻”的文章后,新加坡作家April Lee和她的伴侶Renee決定嘗試共居,她提出了柏拉圖式生活伴侶關系(platonic life partnership,簡稱PLP)這種新的共居模式。2022年9月,Lee在TikTok上分享了和Renee一起搬到洛杉磯共居的生活,引發(fā)了大量關注和討論。伴侶同住并不奇怪,但是Lee解釋道,她和Renee的關系并非情侶,而是“結(jié)合了友情、婚姻和多元關系(polyamory)的特質(zhì)”。
這種說法并非對曖昧的矯飾,而是一種脫離了性的新型生活實踐。April Lee和Renee互為對方的首要伴侶,共同承擔家庭經(jīng)濟支出,但彼此之間不發(fā)生性關系和戀人之間的肢體接觸,雙方也可以跟其他人約會。
生活在加拿大的啵啵茶和夏夏看到了Lee的文章,也決定展開共居的嘗試。啵啵茶在播客《噢,媽媽》中解釋道:“這是一種無關愛情的、具有承諾性質(zhì)的親密關系?!碑旉P系締結(jié)的模式發(fā)生改變,兩人就只能憑著各自的處事方式逐漸摸索,這尤其體現(xiàn)在矛盾的處理中。相較于戀人,共居人更像生活協(xié)作者;比起合租室友,共居人又是經(jīng)過價值觀篩選的親密伙伴。在面對問題時,她們需要避免陷入以往親密關系的相處模式,而要思考怎樣溝通問題和達成一致。有時候,哪怕是一次“我會盡力調(diào)整”的表態(tài)對于問題的解決都十分重要。
溝通對于婚姻也同樣重要,但婚姻的性質(zhì)往往使得溝通的目的變成維持家庭的形態(tài),而非維系關系的活力?;橐鲫P系受到法律保護,夫妻雙方構(gòu)成了社會協(xié)作和經(jīng)濟利益的小型共同體。在一定程度上,夫妻協(xié)作育兒過程中的壓力、分歧與摩擦都被視為婚姻生活之必然,并被“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的觀念遮蔽或壓抑。
婚姻與生育不僅延續(xù)著基因,也使得財產(chǎn)穩(wěn)定地代代相傳與累積。對于選擇共居的不婚女性而言,尋求志同道合的人協(xié)作生活是首要目的,因而退出共居關系也更為容易。在一段沒有強制性約束的關系中,唯一需要遵循的是彼此對關系的承諾。
女性共居讓我們反思浪漫愛的脆弱易逝
這段新的嘗試也讓Lee反思了以往親密關系中的問題:我們有種浪漫化的傾向,好像某個人可以成為我們的一切——室友、經(jīng)濟支柱、情感支撐、一起撫養(yǎng)小孩的伴侶、最好的朋友。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認為,這種“希望獨一無二的你能接受我的全部”的心態(tài)其實是“將自我全部轉(zhuǎn)讓”,進一步來說,女性對男性的依賴被意識形態(tài)化了。
Lee認為,這種意識形態(tài)基于一種普遍但不正確的假設——浪漫的愛是最好的愛。在全球社區(qū)她鄉(xiāng)網(wǎng)站上,一則討論多元關系的貼文解讀了假設的問題所在:在異性戀秩序中,如果兩個人分別有了親密關系,那她們的友誼就會被視為次要的,這種關系可以被輕易舍棄,造成親密關系的霸權。
在張愛玲的小說《第一爐香》中,葛薇龍明知喬琪喬風流成性、品行低劣卻依然與之成婚,她在飽嘗辛酸后看著街邊的妓女喃喃自語道:“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神戶大學人文學教授濱田麻矢專攻民國時期少女小說的性別想象研究,他指出,在民國時期,自主選擇婚戀對少女們有著重大意義,這一點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中被反復強調(diào)。然而,所謂的自主選擇依然是戴著鐐銬的舞蹈,因為“她們與其說是自主選擇愛情,毋寧說是陷入了必須選擇愛情的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女性被剝奪了成為好妻子以外的其他權利。
上野千鶴子指出,在浪漫愛的話語中,愛情成為女性獲得認可滿足欲求的唯一方式,愛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獻出自己的處子之身,由此形成婚姻制度中愛、性、生殖三位一體的意識形態(tài)裝置系統(tǒng),愛的最高價值體現(xiàn)在它的忠貞和長久。隨著性觀念的解放,性與愛的緊密關系變得松散,女性主義思潮使女性意識到浪漫小說中理想男性角色與現(xiàn)實男性的割裂。
在浪漫愛話語瓦解的同時,長久以來被壓抑的女性親密感情呈現(xiàn)出一種反彈力,它指向一種缺口——既是言語上的,也是觀念上的。王安憶的小說《弟兄們》就說明了這一點,名喚“弟兄”的主人公們實為關系親密的女性好友,在她們眼中,這段關系的意義是“我拉著你,你拉著我,才沒有沉沒”。三位年輕女性曾表露過對男性的失望、對婚姻的拒斥以及對彼此的真情,隨著少女時代的終結(jié),三人也各奔東西。時隔數(shù)年,三姐妹中的老大還是選擇了結(jié)婚生子,在與老二重逢后矛盾爆發(fā)的那一刻,她情難自抑地說:“我是愛你的!”出人意料的是,當埋在心底的話終于說出口時,老大感到的并不是釋然,而是遺憾,因為“愛這個字已經(jīng)被男女媾和的濁流污染了”。
這個情節(jié)的巧妙之處在于,無論是“弟兄”的名號還是最后的真情流露,她們的言說恰恰說明了關系的無法言說。似乎很難找到一個如“弟兄”般的詞,既能描繪彼此的濃厚情誼,又飽含著忠誠和義氣。當這份情誼交織了重逢的歡喜、身不由己的失落和無需多言的親密,與浪漫綁定的一個“愛”字又如何能傳達心跡?
今天,女性共居的實踐進一步與傳統(tǒng)的婚戀觀念解綁。《拼團人生》作者金荷娜的母親曾在一場讀書分享會上說:“這些事我都經(jīng)歷過了,懷孕、分娩、家務,這些都不是女人應該做的,不做也行。”對于選擇不婚育的女性來說,這或許是一句莫大的寬慰?;厥淄?,女性對親密關系的渴求和實踐早已存在,共居模式作為新的變體將這一重要問題重新帶到我們面前——除了性以外,我們對親密關系有怎樣的期待?除了愛情以外,我們能怎樣言說彼此的親密?答案并不會立即涌現(xiàn),但可喜的是,我們已在逐漸摸索并靠近它。
參考資料:
My Platonic Life Partnership Went Viral On TikTok, & People Have A Lot Of Questions
https://www.refinery29.com/en-us/2022/02/10854249/platonic-life-partners-tiktok-explained
Do all primary-partner relationships have to be romantic and sexual? People choosing platonic life partnerships say a resounding no.
https://www.bbc.com/worklife/article/20220401-plps-platonic-life-partnerships
上野千鶴子的解剖刀:回不去的家庭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64330455358916151&wfr=spider&for=pc
非單身非結(jié)婚,2女4貓的快樂生活 –《拼團人生》作者采訪
https://womenoverseas.com/t/topic/33211/1
「波士頓婚姻」是什麼獨特關係?從經(jīng)典文學看性別議題!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122749/6860604
濱田麻矢(著)林麗婷(譯). (2019). 新式教育, 自由戀愛與少女敘事——20 世紀中國語圈文學中的少女形象. 長江學術, (3), 41-49.
韋婧.(2010).倒錯的愛——從弗洛伊德“性倒錯”理論剖析王安憶《弟兄們》中的同性之愛. 時代文學(下半月)(03),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