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童年時代,冬天的關(guān)鍵詞有哪些?煙花?白雪?家庭生活?在挪威作家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的《在冬天》里,在克羅地亞裔荷蘭作家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的《無條件投降博物館》里,兩位作家寫下了自己印象中的冬天。
同樣是回憶童年的冬天,同樣圍繞著父母與家庭生活展開,他們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情感:克瑙斯高“炫耀”起自家放煙火的技術(shù),認(rèn)為這正是比起鄰居更高明的地方;烏格雷西奇描述煤灰落在積雪上的場景,孩子們先抹去雪上的黑灰,再將小小的身體印在白雪上。
有趣的是,他們也都透露了童年居住的環(huán)境。彼此差不多、生活集體共享是這兩位作者的共同記憶點(diǎn)??髓垢叩男^(qū)由一長排相同的房子組成,烏格雷西奇的家則在工人新村,母親會帶著她去公共澡堂洗澡。那些關(guān)于煙花與煤灰的記憶,或許也與中國讀者記憶中的童年相通。
克瑙斯高:煙花
我喜歡煙花,但不是那種限于地面或浮于地面的煙花,例如爆竹、圣誕拉炮、煙火棒、地面旋轉(zhuǎn)式煙花、噴泉禮花這些,我對煙花的鐘愛僅限于那種帶引信點(diǎn)火裝置的煙花,它能在高高的夜空中展現(xiàn)它的輝煌。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喜歡這種煙花。小時候我在一個住宅區(qū)長大,也就是一長排相同房子的中間,里面有一樣的車道,周圍都是大小相同的花園,雖然每家每戶發(fā)生的事情各不相同,但表面來看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
最大的例外是新年夜,在午夜前后的幾小時內(nèi),特別是在十二點(diǎn)前的最后幾分鐘和之后的幾分鐘里,所有孩子都會站在他們的母親身旁,到花園里看父親彎腰給爆竹的保險絲點(diǎn)火,直到保險絲著了火,父親才會跑回來和其他人一起,站著看爆竹離開地面,升到空中,帶著噼啪作響的花火飛到高空,不僅這一家子人能看到,甚至后墻外的人,以及所有其他住宅區(qū)的居民都能看到。煙花就這么每年一次地照亮了每個人心中真正的想法,也照出了每個人的真實(shí)身份。哎呀!這五彩繽紛的顏色,這絢麗奪目的光輝,不僅爆炸式地噴涌而出,還會懸在天上,再慢慢墜落,灑在漆黑的夜空中,告訴所有人它們的出處。至少在我父親看來是這樣。
當(dāng)?shù)谝慌呱耖_始爆破,在傍晚早些時候的住宅區(qū)里噼啪作響時,他只是搖了搖頭,坐在椅子上,不像我和我哥哥會沖到窗前去看—一定是路邊拐角處的鄰居,他沒有耐心,等不及,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當(dāng)時鐘接近十二點(diǎn),一只又一只的爆竹從不同的地點(diǎn)躥到天空上圍著我們,父親會清醒地點(diǎn)評每一只爆竹,有時還會贊賞兩句,“漢森放的這只爆竹挺好”,但有時候他會批評兩句,如果正好是從花園里放的一整箱煙花,那感覺仿佛自己是供奉這些燦爛的煙花的仆人,配不上那么絢爛的畫面似的?!罢媸抢速M(fèi)錢??!”他可能會這么說。其他鄰居可能只會放一兩只爆竹,而且也不怎么壯觀,然后就變得吝嗇無趣。
這些事情都無時無刻地不在暗示著,只有他,或者說通過他,我們家的人清楚地知曉應(yīng)該怎么放鞭炮,既不夸張也不低調(diào),既不浪費(fèi)也不吝嗇,而是會成功地放出完美的鞭炮,其他家庭很快就會目睹我們家的鞭炮,然后贊賞地點(diǎn)頭。父親會提前先布置好晾衣架的位置,那東西可以用作大鞭炮的電池,周圍會放一些瓶子,然后小煙花就會從瓶子里升起來。我從沒在其他時候見過父親像放鞭炮時那么快樂的神情,他一只手握著打火機(jī),另一只手擋著引信,然后突然站起來向我們小跑幾步路—通常他從不奔跑—我從沒見過在引信燒到火藥,爆竹飛起來時,父親的眼里發(fā)出的那種光芒。先是小的煙花,大概在十二點(diǎn)敲響前的二十秒鐘左右,慢慢蔓延爬升到最大的煙花,用巨大的雷神為它加冕,一只形似蝴蝶的巨大生物在住宅區(qū)的上空中劃過,就好像標(biāo)志著一年的結(jié)束和新一年的開始?;蛟S因?yàn)槲覀兊臒熁ū黄渌麩熁ǖ陌l(fā)射給吞沒了,沒有人贊揚(yáng)或是批評這份特別的煙花,但這無關(guān)緊要,因?yàn)橐荒曛械倪@二十分鐘充滿了快樂和力量,毫無疑問的是,煙花的圖像畫在我們的頭頂,畫在這個世界之上的一個世界里,這被美麗和財富所堆疊的時刻并不是幻覺,它代表了一個真實(shí)的訊息,原來我們的生活也可以如此絢麗。
烏格雷西奇:煤灰
煤灰是一個我出生后第一批學(xué)會的詞,它就像媽媽、爸爸、面包與水一樣自然。我們生活的地方是一個工業(yè)小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家煤灰廠。父親就是那家工廠的工人。油在當(dāng)時也是一個很自然的詞匯。離我們鎮(zhèn)上不遠(yuǎn),有一個油井,煤灰就是一種從油里出來的東西。
我們住的地方被稱作新村(全名為工人新村),新村里的房子(包括我們家在內(nèi))在當(dāng)時都以未來的現(xiàn)代工人之家的理念建造。
母親常帶我去煤廠的公共澡堂洗澡(這要比在家里點(diǎn)燃那臺現(xiàn)代化熱水器簡單多了)。工人的睫毛上沾滿煤灰,就像化了妝一樣,眨起眼來好像玩偶娃娃。我記得我們在冷颼颼的石頭隔間里洗熱水淋浴,黑水如溪澗,向四面八方流淌,滲進(jìn)灰色的肥皂水里。
母親每天都與煤灰展開搏斗。早晨,她會用一塊濕抹布擦窗臺。
“又下灰了……”她會說,用食指,她最精準(zhǔn)的測量儀器,抹一下窗玻璃,然后豎起食指,用居里夫人發(fā)現(xiàn)放射性物質(zhì)時的語氣,鄭重其事地說,“看到?jīng)]有?”
“看到了?!蔽叶⒅赣H沾滿黑色油膩粉末的手指答道。
每天她都會打開窗戶,看看外面,看看天,嫌棄地撇撇嘴,再把窗戶關(guān)上。
“天上又有灰啦!”
煤灰,就像第五元素。
在灰色的日子里,天空仿佛飄灑毛毛細(xì)雨一般,持續(xù)飄灑著煤灰顆粒。在出太陽的日子里,空氣中仿佛飄蕩著金色的小蜘蛛。我常屏住呼吸,看它們靜悄悄地、不可阻擋地侵入進(jìn)來。當(dāng)一粒這樣的小蜘蛛落在我的手上,我就會將它碾碎,金色的它就會變成一個油膩膩的小黑點(diǎn)。
冬天,當(dāng)天上下雪時,煤灰會連夜在積雪上鋪開。早晨我們會抹去灰色的臟雪,激動地看著下面的潔白一片,玩造天使的游戲,即將我們小小的身體印在雪地上。
在我的記憶中,油這個詞,總是跟鐵托親自這個表達(dá)聯(lián)系在一起。有一年,某油井開幕,我們的主席鐵托親自到場。石油以驚人的力量噴向天空,在場所有來賓都被淋了一身。父親專門為那次活動做的新衣服再也不能穿了。
“連翻個面兒穿都不可能了……”母親傷心地說。
(書摘經(jīng)出版方理想國授權(quán)發(fā)布,標(biāo)題為自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