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期主持人 | 林子人
沒想到“勞動課”這個快要湮滅在我們記憶中的詞重回公眾視野了。
近日,教育部正式印發(fā)《義務教育課程方案》,將勞動從原來的綜合實踐活動課程中完全獨立出來,并發(fā)布《義務教育勞動課程標準(2022年版)》。根據(jù)方案,今年9月秋季開學起,勞動課將正式成為中小學的一門獨立課程,平均每周不少于一課時。課程分為日常生活勞動、生產(chǎn)勞動和服務型勞動三大類,具體內(nèi)容包括燒飯做菜、打掃衛(wèi)生甚至是種菜養(yǎng)殖。教育專家儲朝暉在接受央視新聞采訪時表示,“勞動主要價值是一個人正常成長,通過勞動教育使人獲得正確的勞動觀,中小學生勞動課教育要準確定義勞動的價值?!?/p>
作為“獨生子女”世代的成員,我們可能是聽著“小皇帝”“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之類的批評聲長大的。捫心自問,在我上大學之前也的確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父母的照料,除了學習以外什么都不用擔心。但長大成人、進入社會后,每個自主的人終究需要承擔起照顧自己和他人的責任,我們都需要“勞動”。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在學生時代學會“如何勞動”,確有必要。
勞動課成為獨立課程也讓我不由想到從我們小時候一直說到現(xiàn)在的“素質(zhì)教育”。人類學家馮文(Vanessa Fong)在《唯一的希望:在中國獨生子女政策下成年》一書中指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府希望培養(yǎng)大量受過高等教育的、可與第一世界的同行們平等競爭的“高素質(zhì)”人口,推動中國實現(xiàn)經(jīng)濟轉(zhuǎn)型。所謂“素質(zhì)教育”,就是“提高人口素質(zhì)”的核心,但何謂“素質(zhì)教育”、它如何在高考大方向不變的情況下適應應試教育,一直是人們爭論的問題。如今勞動課“獨立”出來,也出現(xiàn)了一些類似的擔憂。
沒有人會在原則上反對將孩子培養(yǎng)成一個“全面發(fā)展的人”,但如何實現(xiàn)這一目標則一直眾說紛紜。設置獨立勞動課,可能是這場爭論的最新篇章,而在可預見的未來,這一爭論仍將繼續(xù)下去。
01 勞動課或許只是“偶爾的參與感”,真正的勞動需要持之以恒
姜妍:小學每周都有勞動課,具體內(nèi)容記不太清了,應該做過一次自制的捕蠅器,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頭一天我爸帶我滿大街找地方買制作網(wǎng)罩的材料都沒買到。還讓我們學織過襪子,我實在搞不定扔給了我姥姥,最后因為做得太好被掛在學校櫥窗里展出了。
小學時候班級的衛(wèi)生就已經(jīng)是安排值日生每天輪流在做了,除了掃教室的地面,每個班級還要掃操場上劃分出來的區(qū)域,還有擦窗臺、擦黑板、拖地這些工作。我印象里大家很自然在小學期間就鍛煉出來了。做飯是因為小時候我爸工作的地方離家很遠,晚上回來再做飯我們要很晚才能吃上,所以覺得太餓的時候就慢慢開始自己燒。我有個朋友燒飯很好吃,她媽媽酷愛搓麻將,她在人還沒有灶臺高的時候,就開始搬個板凳自己炒菜了,不然就要餓肚子。

葉青:小時候沒有勞動課,但以前我特喜歡幫我媽在廚房里打下手。倒不是因為有多喜歡洗菜這項勞動,而是不知道為什么,在廚房這樣一個不是特別寬敞甚至有些密閉的空間里,和我媽干著一樣的活這件事好像有種神奇的魔力,讓我覺得她不像是我媽,而是一個關系對等的朋友。平時明明沒有太多話可聊,此刻卻有說不完的話,甚至還能敞開心扉說出許多不想說不敢說的內(nèi)心話。可說來也真奇怪,出了廚房上了餐桌,我又變得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么了,看來還是勞動得不夠多。但真正學會或者說有些許愛上做飯,不全是因為這些廚房親子時光,更多要歸功于我的互聯(lián)網(wǎng)母親小高姐(先向我親媽道歉),她的菜譜是我(豆瓣炸廚房小組資深成員)試過這么多后認為實操性最強的,哪怕你是廚房新/苦手也能做出一鍋美味。
尹清露:小時候并沒有勞動課,手工作業(yè)也和大家一樣是家長代辦,還會被班主任大肆夸贊!簡直太詭異了……不過,班上會讓同學輪流當值日班長,負責掃地拖地這種簡單的活兒,因為班上有五十多人,好不容易輪到我時都很興奮,每次一下課就沖上講臺把黑板擦干凈。但現(xiàn)在想來,那種興奮只是出于一種偶爾的參與感,和勞動所需要的持之以恒關系不大,后來看衛(wèi)生委員日復一日辛苦操勞,也覺得實在太枯燥乏味了。
02 勞動給人帶來快樂,它的意義應不關乎性別
潘文捷:實際上小時候完全不會勞動。中學時不會掃地,班主任老師邊幫我掃邊說:“以后怎么嫁人啊?!备愕梦遗涯嫘睦泶笃?,更不想干活兒。洗衣服也是大學時靠朋友網(wǎng)絡教學才學會,但一直不喜歡,覺得沒必要,后來就直接丟進洗衣機了。我媽媽說,外婆曾經(jīng)因為她不會納鞋底、織毛衣而焦慮,但隨著時代變化,誰還必須要會納鞋底、織毛衣啊?同理,有些活兒就算我們不想做也未必是很難的問題,洗衣機、洗碗機這些東西發(fā)明出來就是為了解放雙手吧。
對我這樣能不干活就不干活的學生,可能比起光聽講解灌輸技術難點,更需要被驅(qū)動意志。如果教師告訴學生學會勞動是女生嫁人的必備條件,可能會扼殺很多當代學生的學習興趣。當我們發(fā)現(xiàn)勞動中的有趣之處——比如營造整潔的環(huán)境有助于我們活得井井有條,比如做出美味的飯菜可以帶來成就感并給周圍的人帶來快樂,勞動課才有意義。
林子人:我們知道日本是一個“男主外女主內(nèi)”思想較為濃重的國家,這一點在男孩女孩的學業(yè)分化上也有所體現(xiàn):在男孩立志上四年制大學、畢業(yè)后進入大公司成為工薪族的同時,許多女孩上的是女子短期大學,學習家政之類的課程。雖說社會環(huán)境如此,但我又在CLAMP的動漫作品《魔卡少女櫻》里看到了日本漫畫家心目中的、一個模糊所謂性別分工的理想社會:女主角小櫻和爸爸哥哥一起生活,爸爸和哥哥都做得一手好菜,家里有一張日程表給三人的家務勞動排期。小櫻的學校里有內(nèi)容豐富的勞動課,無論男孩女孩似乎都會做漂亮的蛋糕、縫紉、打掃衛(wèi)生。劇終時,男主角李小狼送給小櫻的禮物是一只他親手制作的泰迪熊。小時候看這部作品沒覺得這些設定有什么奇怪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這大概是女性漫畫家才有的溫柔想象吧。

03 比起勞動技能的培養(yǎng),讓孩子及早地認識到“個人-他人-空間”的關系更重要
潘文捷:家庭教育和知識教育在我上學的時候基本還是分開的。家庭教育要對孩子進行生活和生存教育,知識教育由學校完成,基本就是講授知識?,F(xiàn)在兩者的分界線好像越來越模糊。兩者都要關注孩子的學業(yè)和分數(shù),有的時候家長還幫忙批改和完成作業(yè),或者成為學習上的經(jīng)紀人,家長往往叫苦不迭。勞動課的出現(xiàn)似乎是學校承擔了一部分家庭教育應該承擔的內(nèi)容。但實際上,如果教育評價導向沒有變化,唯分數(shù)、唯升學、唯文憑的痼疾依然存在,那么勞動課也可能會變成我小時候的體育課、美術課——“今天勞動課老師有事,我們來上數(shù)學吧?!?/span>
姜妍:我覺得勞動的行為需要日?;?、生活化才能真正和實操融合在一起,只是靠勞動課上的內(nèi)容是遠遠不夠的。如果家長覺得這些勞動技能沒必要,做多了還耽誤學習,那可能既不會在日常生活里對子女有這方面的要求,還會反過來協(xié)助子女去完成勞動課上留的作業(yè)。相反,如果家長認為子女從小就應該有勞動意識,應該在不同年齡階段介入到不同的家庭勞作中,那就算沒有勞動課,子女也會很自然地學會這些技能。畢竟我既見過朋友家3歲的小朋友每天挪著專門的小樓梯自己洗手擦手,按時吃飯不拖沓,也見過30多歲的成人吃水果要家長削好切好、吃蝦要旁人剝好放碟子里的狀態(tài)。
林子人:我對小學勞動課只有模糊的印象,但我很確定我學會做的第一道菜(炒青菜)是在學校老師要求下,我爸教會我的。然后我的廚藝就長期停留在了這個水平,直到大二出國交流半年,不得不開始自己做飯。我記得第一次去超市買菜,在超市里給爸媽打電話問土豆怎么做的窘迫(笑)。姜妍說見過30多歲的人吃水果還要家長削好切好,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我就是……但如今這其實是難得歸家的小小放縱而非真的懶惰,大學畢業(yè)后離家獨立生活多年,我早已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了。
仔細回想,父母雖然沒有認真教過我如何勞動,但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和日常習慣是在潛移默化間影響我的,比如要定期整理收納衣柜、保持家里的衛(wèi)生整潔等等。我相信讓孩子學會勞動是需要家校聯(lián)合的,但這不是像“教師布制任務,家長負責實施,學生拍照上傳”這樣的走過場,而是說家長要以身作則起到榜樣作用,并且給予孩子實踐機會(比如可以從收拾自己的房間開始),讓孩子意識到勞動是每個人都必須要承擔的責任。
徐魯青:前幾天看到公眾號“風聲opinion”的一篇評論,里面提到了關于勞動課納入義務教育的幾個擔憂,其中一個是害怕這個課淪為形式主義的過場,因為從政策文本上來看這個課是非常依賴家校合作的,很容易變成“教師布置任務、家長負責實施、學生拍照上傳”。我小時候沒有勞動課,只是每年的寒暑假都有“綜合實踐“作業(yè),要求上交在家勞動的照片,還需要找社區(qū)認證,于是每個假期我都要拿著掃把或者碗筷擺出姿勢照幾張,然后拿著照片跑去找社區(qū)的叔叔阿姨們蓋章。這件事仔細想想很荒謬,我在家干了活,卻要居委會來證明。那些作業(yè)也非常形式主義,每次都是擺完姿勢把掃把一扔,我就繼續(xù)玩自己的了。
勞動課從沒上過,小時候在家干活也不多,但現(xiàn)在一個人住并不會覺得家務是需要上課才能學會的。我同意姜妍說的,不做家務的人大多數(shù)不是因為“不會”,而是因為不想做,這和上不上課關系不大。愿意做家務,或者說意識到自己有做家務的責任,更關鍵在于一個人勞動觀是什么樣的,如果意識不到家務勞動的價值,那么上班回家后的男性也不會尊重全職太太在家的付出,更意識不到自己有責任來分擔一部分。如果沒有思考過不同勞動之間是否有高低之分,就很可能依循社會刻板印象,貶低體力勞動者的能力。我認為比起勞動技能的培養(yǎng),更難的是引導學生思考勞動背后的一系列問題。
尹清露:小時候長輩勸自己干活的說辭都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但是我本來就管不著天下???后來自己住才體會到打掃房間的快樂,去朋友家也會幫忙收拾,對我來說,體會到勞動的樂趣和年齡有關,長大以后對自我與他人的關系有了更完善的認知,才愿意為此去營造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有的小孩對這種關系性比較敏感,會更主動地幫爸媽的忙,有的小孩比較晚熟,意識到這一點也會稍微晚些吧。這兩天看《南方周末》的文章提到,大眾對新時代勞動教育的內(nèi)涵頗有爭議,認為“體力勞動已經(jīng)過時了”,這肯定是不準確的,不然的話,像健身、護膚這種針對個人身體的勞動怎么沒有過時呢?照顧身體和打掃房間、關心他人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怎么讓孩子及早地認識到“個人-他人-空間”的關系或許才比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