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當生活陷入僵局,無所事事竟成了一種自我成就的有效方式。在《什么都想做,什么都不想做》(Not Working)一書中,倫敦大學文學教授、精神分析學家喬西·科恩(Josh Cohen)將不工作的人(inertia)分為四個類型:倦怠者(burnout)、懶蟲(slob)、白日夢想家(daydreamer)以及游手好閑者(slacker)。
倦怠者開始被盲目的沖動驅使去行動,卻猝不及防地脫軌,沉入地底,在日本屬于蟄居一族。懶蟲活躍在我們熟悉的兒童動畫片里,他們是史努比、加菲貓,公開好吃懶做,恬不知恥地拒絕工作。與受到地心重力拉扯的前兩者相比,白日夢想家和游手好閑者更有脫離重力、超越現(xiàn)實的沖動——白日夢想家鎖上了房門,拒絕響應社會現(xiàn)實;游手好閑者從規(guī)律的生活中退出,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生活。這四類人各有其特質,彼此也有重疊的部分,但都證實了從“永動的慣性”中停下來的意義。
將疲倦作為起點
被視為倦怠者的蟄居族或許能讓我們重視當下社會與文化的頑疾,作者引用齋藤環(huán)《蟄居族》的觀點認為,蟄居是對個體差異和個人異見遭到抑制的沉默抗議和絕望表達。人們借由蟄居族展開反思:當下的社會是否要將所有人都變成蟄居族呢?雖然大多數人的癥狀沒有那么極端,但內心深處都有一個與蟄居族深有共鳴的秘密角落。
人們一方面對坐享其成的懶蟲感到懊惱,另一方面又讓許多懶蟲成為了經典文學人物:岡察洛夫的《奧勃洛莫夫》書寫了一位常年躺在被窩里、將自己裹成一團繭的特殊人物,他拒絕朋友起床擁抱生活的建議,將躺著當做人生的正常狀態(tài)。長臥于床的奧勃洛莫夫也成為了“躺平派”著名代表人物。為躺平辯護的貝恩德·布倫納說,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奧勃洛莫夫——他怠惰乃至多余,但因怪癖使人尚存一絲同情。
狄德羅筆下的拉摩是另一位著名懶蟲。在小說《拉摩的侄兒》中,拉摩秉持快樂至上原則,而非刻苦忍受、自責自省,他無恥宣稱想要吃珍饈佳肴,睡彈簧軟床,通向生命的平靜終點。
白日夢想家看似生活的逃兵,卻極具創(chuàng)造力,創(chuàng)作出了屬于自己的具有無限可能的現(xiàn)實。美國詩人艾米莉·迪金森退回到自己的臥室里,并不是退縮到無精打采的休止狀態(tài)中,而是以隱居來超越塵世的種種法則傳統(tǒng)。
至于游手好閑者,他們冷漠、多疑,遵從自我的節(jié)奏,拒絕行動和明確的目標,從而得以保留自己的個性。在抵制教條和信仰狂熱時、在對社交媒體的意見領袖保持謹慎時,冷漠和多疑都成為了美德。喬西·科恩本人即是游手好閑者其中一員。讀博士時,他曾因缺少目標、無所事事而神思迷茫,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好奇心與固定的工作安排并不協(xié)調,工作效率并不是靠自律鞭策出來的,而是由無紀律激發(fā)出來的,所以他并不應該為浪費時間與金錢而焦慮。
“我讀書、思考、寫作,有時是心血來潮,有時是通宵達旦,有時是利用一刻鐘的茶歇時間,有時是放空一周后自然而然的成果?!痹谂εc任其自然之間,科恩選擇后者。他認為努力反而會限制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展,“我們努力認真的觀察、傾聽和思考模式幾乎不可能把我們帶到未知之地?!?這或許與也長期處于憤怒倦怠、等待靈感降臨的杰夫·戴爾有共通之處——戴爾稱,事后想起來那些偉大的時刻,都是對無所事事的日子的回響。
被剝奪的單純和慵懶
喬西·科恩思考的問題之一是,為什么停下來如此艱難?“強制樂觀主義”是他發(fā)現(xiàn)的思想特征之一。如今充斥于廣告、心靈雞湯讀物之中的是“活躍”、“責任心”和“積極主動的聲音”,即使是領取求職公益津貼的人也要證明自己付出了積極的努力,不管求職者多么沮喪,他都必須讓自己適應這套“強顏歡笑、積極進取的繁文縟節(jié)”。而這種文化導致了大眾的冷漠,即使感受到了意義與欲望的喪失,也不敢站出來反對對不夠積極者的譴責。
在當下社會中,我們需要不斷去選擇、站隊、參與和取舍,在所謂的“選擇的暴政”下,人們被刺激過度以至于神經衰弱?!懊總€人都可以成為他想成為的人”這一點引發(fā)了強烈的躁動不安。在《憂慮》一書中,弗朗西斯·奧戈爾曼已經證明當代的市場經濟塑造了選擇的精神,社會鼓勵人們主動選擇,甚至控制自己的長相與脾氣(借助整形術和脾氣管理課程),后果就是選擇者需要自行承擔成敗,自由的選擇孕育著更多的內疚與自我責備——自我批評取代了社會批判??贫髟龅竭@樣的病人,“你可以做想做的任何事”被注入了病人的內心,成為了讓她百爪撓心的內在訴求。
對行動、目標的執(zhí)著同樣塑造了人們的生活,當人們堅持用密集的日程表安排計劃自己的行動時,就剝奪了“最單純的體驗,即存在(being)的體驗”。關于存在,他解釋道,身心的忙碌加深慣性般的一成不變,未知和以外也就無法闖入,存在即是治療這種慣性的良藥。作者以奧斯卡·王爾德反對行動派,稱狂熱的行動只是在巧妙地掩蓋自身的空虛,行動是無事可做之人的避難所。天職觀將工作從實用的謀生手段轉變?yōu)樯袷サ哪康?,而人的本質是工作的信念也意味著人們需要為了履行職責,適應不屬于自身的節(jié)奏,壓抑住任何與此無關的、無用的沖動。
“這意味著要置身于水泄不通的車隊里,或是在擁擠不堪的站臺上等待晚點的火車,這意味著努力讓身心適應鍵盤、收銀機的節(jié)奏,這意味著要在緊迫的截止日期內完成任務,壓抑任何想要小憩或散步的沖動。我們之所以不喜歡勞動,是因為勞動讓我們以不屬于自己的方式過活?!?/p>
喬西·科恩寫道,這也確保了一種始終無法專注的文化,靜止不動、虛度時光的空間消失,事物的真正“關機”狀態(tài)不見了,人類生命的每時每刻都像在打卡,無所事事、無所作為會引來恐慌。
行走也成為了不工作與反工作的行為,因為人工作應當為了生產,而行走是沒有財富產生的死寂時段。即便倡導“慢生活”,也是為了人作為推動任務的工具性生物的觀念,慢下來,不是為了一路狂飆的生產效率踩剎車,而是為了更健康的身體和清晰的思緒,為了成為更好的職員、父母和愛人——也就是,有用。
但有效用真的如此重要嗎?就像熱愛漫步而非勞作賺錢的梭羅早就寫下的, 成年之后,人好像被派上了特殊而小氣的用場,在窮其一生貫徹某種特定的部署,因而不遑四顧,以領會生活和生命的諸種事項。喬西·科恩最懷念的也是童年時趁著病假在家躺在柔軟溫暖的沙發(fā)上目無目的地瀏覽電視,電視播放什么內容他并不在意,只是想念“被簡化到只剩下身體最基本滿足感的生活”。他認為人們在童年時都曾是懶蟲,就像動畫片里的史努比和加菲貓一樣,只是不情愿地在成長中適應了現(xiàn)實的條條框框,懶人的童話從此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