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真故研究室 佟 暢
編輯 | 龔 正
離開華為時,張斐覺得在公司內蔓延了一年多的“寒氣”并沒有真正吹到自己身上。為了結束異地戀,她瀟灑地辭去在深圳榮耀的工作,來到北京。
在得到新工作前的空檔期,她決定做點不一樣的事情?!叭バ前涂藫u咖啡”是一個極具吸引力的選擇。
然而,在星巴克的后廚,她才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冰冷與崩潰。
從大廠到大廠
中關村寫字樓,一樓大廳,一面是室內瀑布,一面是半開放式的星巴克。張斐站在吧臺后面,白襯衫,綠圍裙,戴著統(tǒng)一的米色鴨舌帽,頭發(fā)扎成低馬尾。
她拉動咖啡機側邊的銀色手柄,蒸汽噴出,這臺方方正正、高高大大的機器緩緩吐出熱牛奶,滴入冒著苦味的濃縮咖啡液中。
一個“黑圍裙”走到她面前。
“糖漿的按鈕要復位,不能按完以后就讓它在那兒呆著?!钡昀锪鶄€店員,除了她都是黑圍裙,比她資歷長。她們經常指導她。
“好?!睆堨掣砂桶偷卮鸬馈?/p>
“你怎么話這么少。不要把自己當工具人呀。”黑圍裙領導對她說。
張斐沒有為自己辯解。距離下午三點還有10分鐘,清晨6點就來上班的她已經站了快9個小時。她不停地按動手里的圓珠筆,等著“解放”。
“去換衣服吧?!甭牭竭@話后,她仍繃著臉,腳步沉沉地走進員工休息室。等從休息室出來,張斐已把辮子放下,換上一件胸口繡有“honor”的深藍色夾克——榮耀的文化服。
張斐2018年大學畢業(yè),2019年到華為工作。2020年11月17日,華為將榮耀品牌的相關業(yè)務資產出售,張斐也隨團隊轉至榮耀工作。
“寒氣說”這兩年在公司內部流傳。雖然沒有經歷裁員,但張斐也或多或少受其影響。2021年的年終獎,很多崗位都有30%-50%的降幅,張斐也不例外。
對于尚未有家庭壓力的她來說,降薪只是意味著“少了奶茶錢和打車費”,但對于中層員工,這股寒氣就有些致命了。張斐的領導,每個月房貸2萬,兩個孩子每年學費20萬,最近又給孩子報名了4萬塊一個月的鋼琴班。這些必要支出讓他必須拼命保住工作。
“都卷成麻花了。”張斐這樣形容當時的工作氛圍。領導層壓力大,基層員工擠破頭謀晉升,大家都在主動加班,沒有活也要創(chuàng)造活干。
而張斐成了辦公室的“氛圍破壞者”。她不想卷了,想分更多的時間給生活。
作為異類的她受到“擠兌”,經常因為項目跟進不夠快而被“批斗”。“背績效”也成了家常便飯,考核時被打上“B-”、“C”,工資減少10%-20%。
但她覺得自己還年輕,不會受限于一份工作。常年一個人的大廠生活讓她迫切地渴望陪伴。今年春天,她利落地辭職,從深圳飛到北京,與男友會合,期冀起新生活。
圖|張斐在榮耀的工位
最初她想和男友一起出國進修,但這個夢很快就破滅了。她開始找新工作,也不順利,有次offer到手又飛了。后來她才意識到也許是因為簽了競業(yè)協(xié)議,短期可能找不到原領域的工作。
“要不去星巴克打工吧?!迸笥央S口的一個提議讓她眼前一亮。在咖啡廳做店員,每天能遇到許多人,說不定可以交到好朋友。而且,在這個外國人經常來往的地方,有很多練口語的機會?!皳u咖啡的動作也很帥?!彼龑@份工作滿是期待。
到星巴克面試時,面試官問了她一個問題:“你會罵人嗎?”
她愣了一下,說:“會?!?/p>
“怎么罵的?”
“你這樣的人是怎么進華為的!”她回想了下,舉了個之前工作時“罵人”的例子。
確認了她是個“文明人”,屬于不會和顧客起沖突的類型,星巴克錄取了她。
后來張斐發(fā)現(xiàn),雖然前置了這樣的要求,但星巴克招來的員工并不都文明。剛去上班的幾天,她因不熟悉流程拿錯了牛奶,一個店員在旁邊朝她翻白眼,說了句“傻X”。之前的工作中,沒有人說臟話。但在星巴克,她被連著罵了三次“傻X”。
回到入職那天。九月初的北京正在降溫,天氣很冷。天剛蒙蒙亮她就出發(fā),為了不遲到還特意打了個車。
開始工作后,火熱的心一點點變涼。店長先是讓她記下所有食品的名字,然后就立刻要給它們貼標簽。她吃力地識別著那些樣貌相似的三明治。勉強完成后,就開始打掃衛(wèi)生。擦長長的餐臺,外面擦完了擦里面,擦桌子,擦每一臺機器,擦地,擦踢腳線……
那天,她做的唯一和咖啡有點關系的工作就是在出餐臺把咖啡遞給客人。
一個挎著“字節(jié)跳動”腰牌的男人來取飲料。張斐把杯子遞過去時,不小心碰到了男人的手。男人登時破口大罵,說她不干凈,一路大聲罵著臟話摔門而出。
張斐回想起自己在華為時和字節(jié)跳動的員工對接,不管雙方內心有多不滿,對彼此永遠都是客客氣氣,笑臉相迎。如此巨大的落差讓她清醒地意識到,以前別人的客氣,不是對她,只是對她背后的公司。
受人尊重,原來并不是像呼吸一樣自然的事。只因身份變化,“尊嚴”瞬間從空氣拔升成奢侈品。
下班剛走出寫字樓,她就忍不住失聲大哭。在星巴克工作的前三天,張斐連哭了三晚。
從時薪100元到時薪10元
從華為到星巴克,巨大的變化在張斐身上發(fā)生。
在星巴克打工,最基層員工的月薪是3000元,每月工作174個小時,扣除社保后時薪只有十元左右,而張斐過去在華為的工資算下來時薪能有100元。
工資縮水十倍帶來明顯的消費降級。在華為時,看病可以報銷,當時張斐到公司附近的私人診所花3000塊錢拔牙,沒有任何猶豫。來星巴克打工后,又有一顆智齒松動,她去醫(yī)院門診,醫(yī)生說拔牙要1000元,她想到這相當于半個月工錢,就跟醫(yī)生說:先不拔了。
醫(yī)生給她開了150元的藥回去吃。150元,也要整整刷兩天的盤子才能掙夠?;厝サ能嚿纤涂蘖?,責怪自己曾經對3000元的浪擲。
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體會到消費降級后,張斐發(fā)現(xiàn)自己橫生了許多負面性格。以前去人均300元的餐廳稀松平常,遇到服務員上錯菜她從不會介意。而現(xiàn)在去餐廳,一想到300元意味著自己刷一周的盤子,但凡碰上服務員做得有一點不標準,她就會突然特別難受。憑什么自己服務別人時不能出一點錯,但現(xiàn)在自己卻被敷衍對待?
苛刻、刻薄、刁難,她以前從沒想過這些負面的詞語會被用來形容自己。原來有時善良的成本是金錢。
她還覺得自己越來越麻木,正在與社會脫節(jié)。
咖啡店店員的工作,聽起來像是個與世界溝通的窗口,而實際上,顧客行色匆匆,即使停留也大多是做自己的事。尤其是在寫字樓里的店面,店員與顧客的交流基本上局限于收銀和交接飲料的瞬間。
因為過往的生活經歷大不相同,張斐和店里的其他店員也很難交流。大部分店員之前也都是在餐飲服務業(yè)工作,她們平時常常討論怎么賣月餅、食品保質期等問題,而“跨行”來的張斐對咖啡和服務業(yè)尚未產生興趣。
在店里,同事問她平時都干什么,她說最近在讀《歐洲簡史》。同事訝異地問她為什么要看這個,她一時語塞,感覺自己說什么都好像在炫耀似的。
她本是個很活躍、很喜歡表達的人,但一方面和同事缺乏共同語言,一方面實在是累且痛苦,她在打工時話越來越少,除了招呼客人,面對同事就只有“嗯”、“好”、“行”。
高強度的體力勞動要把她擊垮了。在華為工作也累,時不時加班,但行動自由,實在不行可以下樓走走,放松一下。但在星巴克,連續(xù)站8個小時,每小時頂多能休息十分鐘,上廁所都要申請,手機更是不能碰。
“感覺腦子不轉了?!鄙习鄷r,做的盡是機械的勞動,不需要思考,下班以后,疲倦席卷而來,大腦無力重啟,只會發(fā)出一個信號:趕緊休息?!按竽X是一臺機器,長期不用會生銹的?!痹谌A為工作時,雖然身體也疲憊,但大腦始終在運轉,這種狀態(tài)可以延續(xù)到下班后,支撐她繼續(xù)看書、學習、練琴、思考。
而現(xiàn)在,停滯的狀態(tài)讓張斐感到恐懼,她不再接受新的信息了。
圖|清洗冰箱濾網(wǎng)
在華為時,同事間經常討論產品研發(fā)和運營,公司也設有知識庫,每月還有相關考試。主動吸收這些業(yè)內信息,對她的職業(yè)發(fā)展有所助益。而當她關上這扇門,沉浸到“星巴克店員”的角色中時,巨大的焦慮和無意義感吞噬了她。
“不會要刷一輩子盤子了吧?!彪p手泡在水池里,這個有些荒誕的念頭冒了出來,像氣球一樣膨脹,填滿她整個腦內世界。
也許可以憑借自己過往的專業(yè)能力進入內勤部門?;丶液?,張斐第一時間去查找在星巴克工作的成長路徑,卻發(fā)現(xiàn)上升的渠道是完全閉塞的,基層店員最多只能做到店長,無法轉至內勤、進入管理層。
未來沒有希望了,她感到深深恐懼。她很難說服自己,來星巴克打工只是短暫地體驗生活。
之前在華為的同事、看重她的領導都無法理解她的選擇,覺得她在浪費時間?!霸谌A為,沒有所謂的快樂工作。”大家好像被推著不斷向前,在一個個項目中精進業(yè)務能力,以“提升自我價值,為公司創(chuàng)造利益”為目標。
這是一個容錯率偏低的空間,人們做的每個選擇,都應指向一個“更好”的未來,內部晉升,跳槽,出國進修,創(chuàng)業(yè),都會被接受和贊許,但在自己沒興趣的領域做最基層的員工,顯然會被視作無意義。
在華為工作時,她跟一個朋友聊工作的辛苦,對方總是予以極大的耐心和支持,鼓勵她“勇于對抗不公”。到了星巴克以后,當她和朋友說起在星巴克的疲累,朋友卻直白地指責她“抱怨生活”。
她在心里清楚,朋友對她態(tài)度的轉變,是因為她身份的變化。以前她在華為的時候,朋友可以從她這里獲取到業(yè)內信息、工作合作的機會,自然樂于傾聽她“倒苦水”。而現(xiàn)在,她只是一個普通店員,失去了被重視的價值。
在下行的經濟環(huán)境下,朋友懷疑張斐是否會就此一蹶不振,張斐自己也覺得在星巴克打工是段會“臟了簡歷”的工作經歷。后來她去大公司面試時,總會刻意隱去這段經歷。她不想被視作大廠“淘汰者”。
以前張斐常聽人說“中國人沒有gap year”,短短兩星期,她深刻體會到了其中之意。
高薪、職場定級、kpi、okr、從0到1的系統(tǒng)交付、產品迭代、自我迭代……大公司用這些詞匯構建出“工作的意義”,也在無形間框定了職場人看待工作的視閾。
大廠思維,彼此不同
剛來星巴克時,店長要求張斐背下來每一個食品和原料的保質期,一旦臨期就要及時處理。她當即升起一股疑惑:一定要靠死記硬背嗎?難道沒有智能化的方法?
工作兩周后,店長通知大家,星巴克開始推行有效期自動化系統(tǒng),大家可以在食品開封時掃描包裝盒上的二維碼,系統(tǒng)會自動計算保質期,臨期時會發(fā)出提醒。
張斐對此如獲至寶。但她發(fā)現(xiàn),其他店員卻都很抗拒,擔心操作麻煩、學不會。她揣測,店員們排斥新系統(tǒng),也許是恐懼在未來自己會被機器徹底取代。店長也跟她說,這個系統(tǒng)在星巴克管理層內部“吵”了一年,才正式推行。
見微知著,張斐發(fā)現(xiàn),同為各自業(yè)內頂尖的公司,華為和星巴克在運營邏輯上有著極大的不同。在華為,一切都追求自動化、智能化,技術和產品始終在不停地高速迭代。而星巴克則是在固有的流程體系下高度依賴人工“熟手”。星巴克雖然不主打手沖咖啡業(yè)務,但一杯“標準化”的咖啡的誕生仍需要人工調配牛奶、冰塊和糖漿。40多款飲料配方,都要一一背下。
在張斐看來,這樣的模式有些過時。她算了一筆賬。她所在的門店,每天能賣120杯左右的飲品,好的時候能賣到180、190杯,平均每杯30元,每月就是將近12萬的流水。根據(jù)門店的財報,她了解到包括原材料費用的主營業(yè)務成本大概占收入的30%??Х榷沟倪M價極低,保證原材料成本能被控制在較低的范圍。但是,再算上人工和房租,成本一下子就上來了。
普通店員平均工資5000元,店長工資將近1萬,店里10個店員2個店長,每月的人力成本差不多是7萬元,加上房租1萬,人力和房租成本是8萬元,占收入的三分之二。
這樣算下來,全部成本對收入的占比已經超過了96%。此外,還要扣除固定的職能部門開銷和機器折舊等雜費,最終,門店財報顯示,每月的純利潤基本上只有千分之三到千分之四。
張斐觀察各大知名餐飲品牌的經營模式后發(fā)現(xiàn),在餐飲業(yè),只有把人力和房租成本控制在收入的50%才有可能盈利。與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寬泛的薪資范圍不同,餐飲業(yè)的薪資較為固定和透明,企業(yè)難以 “壓工資”。那么,大范圍地引進更為先進的機器了來取代人工將會成為降低成本核心途徑。
每當張斐站在吧臺邊,機械地打著咖啡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想象,星巴克應該開一個全自動的科技咖啡店,不論是做飲料還是打掃衛(wèi)生,都交給機器完成。她覺得如今以手沖咖啡為賣點已毫無新意,但一個充滿賽博風的科技店可能會吸引很多人打卡,來看機器人做咖啡。
她還想起剛去華為工作時,曾被外派到線下門店“體驗店員生活”,她覺得這也是星巴克可以采納的人員管理模式。一旦實現(xiàn)全面自動化,門店只需要配一到兩個店員,完全可以由職能部門的員工來輪崗。這樣不僅能夠節(jié)省人力成本,也能讓員工更了解產品,更貼近公司的咖啡文化。
張斐習慣了用“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來思考問題,但在星巴克,她的想法無從訴說,因為在服務行業(yè),店面需要的是辦事利索細致、不與客人發(fā)生沖突的“熟練工”。
軀體要機械地勞動,思維方式卻仍格格不入,這讓她時常感覺很撕裂。第十四天上班,站在收銀臺后無所事事,她驚覺自己不能這樣一輩子得過且過,當日就提出了辭職。
作為龐大商業(yè)帝國的最末端,張斐的離開并不會給星巴克帶來波瀾。基層員工需要自備工作服,公司只提供綠圍裙、白帽子、和一個塑料工牌。入職時用馬克筆在塑料牌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離職時,字跡被輕易地被擦掉,牌子交給下一個員工使用。
9月14日,星巴克公司在全球投資者交流會上提出了2025年中國戰(zhàn)略愿景,計劃在未來三年內,以平均每9小時開一家新門店的速度,在中國增開3000家門店,使門店數(shù)量達到9000家。同時,星巴克中國將新增3.5萬名員工,屆時員工總數(shù)將超過9.5萬。
雄心壯志之下,是不容樂觀的經營現(xiàn)狀。星巴克2022財年三季度財報顯示,在第二大市場中國,星巴克第三季度營收5.4億美元,同比下跌40%,客流量下降43%,平均客單價下降1%,同店銷售額下降了44%。星巴克的臨時CEO舒爾茨解釋稱,這主要受到疫情以及中國的外幣換算影響。
進入中國市場20余年來,目前星巴克正在面臨本土咖啡品牌沖擊的最高潮。截至去年底,瑞幸咖啡的門店數(shù)已經超過了星巴克。
離開星巴克后,張斐又開始找大廠的工作,似乎又要重啟幾個月前剛結束的,讓她厭倦的生活。工作與工作之間,是一次次意義感與新鮮感的找尋。
在當代社會的迷霧中,“別樣的人生”忽遠似近,仿佛總是難以實在地觸碰。
*文中張斐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