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體力勞動可以減輕人的內耗與焦慮嗎?一些新聞報道為我們展現(xiàn)了這樣一種趨勢,不少年輕人想要從白領工作轉向輕體力勞動,體力勞動被認為可以減輕焦慮、改善睡眠。
一篇題為《越來越多的大學生,爭著去做保安》的報道以“這里沒有996、KPI”開頭,講述倦于職場的年輕人在保安亭里找到了安寧與快樂。在“輕體力活探索聯(lián)盟”豆瓣小組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類似的表達,大學畢業(yè)生想要去刮白膩子或做一個保安,不同于“卷生卷死”、與各種考核指標掛鉤的白領工作,保安、咖啡師這樣的輕體力勞動似乎代表著安逸和平的工作環(huán)境,從出人頭地的熱望中解脫的輕松心態(tài),以及走出辦公室與不同人群打交道的機會。
事實真的如此嗎?下面幾部作品或許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視角,得以洞悉體力勞動者的心態(tài)。
粗糙與憂慮同在
非虛構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遞》記錄了胡安焉在多個公司做物流與快遞員的經(jīng)歷。應聘時他就感到,招聘主管對他的文雅表現(xiàn)有所遲疑,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主管其實喜歡性格上更粗一點的快遞員。粗一點意味著沒有多余的自尊心,他在工作中也體會到,有時候自尊心確實是一種妨礙。
書中展現(xiàn)了將快遞員磨礪得更為粗糙的外部環(huán)境,日常訓話與懲戒就是其中一環(huán)。每天早上送貨前,主管都會對快遞員訓話,雖然訓話的內容總是重復的——像是“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就快滾蛋!”“公司缺誰都行,你離開公司寸步難行!”——但主管的態(tài)度很威嚴,意思也很明確,訓話是想要大家明白,與非常成功的公司相比,快遞員只是隨時可以被替換掉的零部件。除了早訓話,每天還有抓紀律的晚會,目的是“把犯了錯的人拉出來當眾羞辱”??爝f員的工資是計件提成的,所以參加訓話或晚會都沒有薪酬,但公司確實用這樣的方式淘汰掉了服從性差、自由散漫的人,留下來的人大多“能屈能伸”。
除了外部環(huán)境,作者胡安焉也向讀者呈現(xiàn)了他在工作時充滿焦慮的內心。在白晝變得短暫的十二月,他會因為時間過得太快而感到焦慮;考慮到電瓶車在冬天耗電更快,車子的每一次剎停和啟動都讓他憂慮;在樓棟門禁系統(tǒng)輸入房號時,他想象著房間里的人會不會被刺耳的鈴聲惹惱。
憂慮是一條了解輕體力勞動者的線索。他對晝短夜長的憂慮、對門禁系統(tǒng)發(fā)出響鈴的警惕,都駁斥了人一勞累就沒工夫多想的假設,也反映了日常工作中面臨的重重不確定性。飽和艱辛的工作消磨人的敏感,這可能僅是表面,周遭環(huán)境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顯出真實面目,憂慮與焦慮如網(wǎng)羅一般籠罩住那個勞動的人。
韓國作家韓江的短篇小說《在某一天》也刻畫了一位從鄉(xiāng)下到首爾工作的快遞員的生活與心靈。表面上,他的感受變得麻木,因為每天要經(jīng)過漢江八次運送書籍,起初面對漢江的心潮澎湃已經(jīng)消退,如今只是呆呆望著江上反射的耀眼光芒;在空氣污濁的城市里奔波送貨使他灰頭土臉,他常用冷水洗臉,臉孔發(fā)紅皴裂出血;實際上他很清楚自己常處于強烈的焦慮緊張之中,因為需要規(guī)劃好一天內要去的地方、最佳路線與所需時間,即使是在自動販賣機買咖啡的幾分鐘里也焦慮不已。
將自己視為時薪30元的送貨機器時,人難免是緊繃與氣急敗壞的,因為總想要在無法確定與千頭萬緒中理出次序,當這樣強硬的介入、緊張的安排終于被放棄,才能獲得一絲解脫。《憂慮史》告訴我們,世界的不安全感與偶然性助長了人的焦慮,可是人們需要考慮的不僅是風云變幻的外界環(huán)境,還有如何調動內心與精神的確定來適應這樣的環(huán)境。 《我在北京送快遞》里的胡安焉時刻面臨著被裁撤的風險,工作時的人際關系——不管是快遞員與同事及上級之間,還是與顧客之間——也非常淡漠,他盡量調動內心來適應這樣的環(huán)境,在被遣散的時刻,才終于真正看見了工作地和各個小區(qū)在早上的樣子。
他們不和“我”說話
在小說《久別重逢》里,范雨素寫北漂婦女“我”背著小女兒在頤和園門口兜售潘家園的舊玉件,她感受到了路人的冰冷目光比他們的拒絕更冷漠,她對比著童年村莊里的幸福溫存與北漂的冷漠遭遇,想到這是因為她的身份與地位發(fā)生了變化。過去她是鄉(xiāng)村權威——母親的小女兒,別人總對她有著花團錦簇的笑顏,而如今她只是一個農(nóng)民工與單身母親,所以人們看她的眼神如利劍:“因為我是農(nóng)民工,因為我是單親母親,因為我不是富人,我看到的最多的是歧視和冷漠的眼神?!?/p>
范雨素將“我”的遭遇歸因為人們的趨炎附勢,并認為人們向來如此,只是自己太過遲鈍,直到今日才了解這點。這種思考是樸素的,可是比起嫌貧愛富這樣赤裸的緣由,城里人與“我”之間還存在著一種更為微妙的關系。
小說中有一處細節(jié)是,二十年前“我”曾懷抱著哲學夢來到北大校園與哲學系教授攀談,當作為月嫂的“我”在雇主家說起這件事時,對方卻說這怎么可能,然而又接著感慨,過去的大學是象牙塔,如今則不同。雇主認為如今校園變得不像象牙塔,而只有在純潔美好的過去,月嫂才能進入學校跟系主任聊哲學——本質上,這與“我”對小時候鄉(xiāng)親待人友善的懷念如出一轍。
虛無縹緲、難以尋覓的過去,好像僅僅作為襯托現(xiàn)在的絕情勢利的背景而存在。僅僅在回溯之中,“我”才逸出了月嫂的身份,變成那個被無條件受歡迎的小女兒,或是與哲學家背誦偉大名字的求學者?;貞浿械泥l(xiāng)土情誼或學識教養(yǎng),都賦予了“我”在如今作為月嫂的稀缺的尊嚴。
讓范雨素筆下的“我”困惑的大概是,為什么讀過大學的雇主有時候顯得那么固執(zhí)?為什么他們對“我”與大學教授有交流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但比起指責雇主狹隘,不如思索“我”與雇主開啟關于大學校園的對話本身,是否已經(jīng)挑戰(zhàn)了雇主對月嫂身份的想象,所以她會不假思索地反駁月嫂的話。而令月嫂感到沮喪的也正是這點——雇主與作為月嫂的“我”之間那堵看不見的墻日益深厚,而當年的“我”與哲學教授之間還沒有這樣的差距。
2019年的布克獎獲獎作品《女孩,女人,其他》同樣描繪了雇主不和保潔說話的情形。非洲移民布米在雇主家里首先被要求少說話,因為她是來干活的,不是來社交的,這樣的要求令她火冒三丈,但還是強忍著答應了??墒菦]過多久,雇主又自己打破規(guī)矩,開始跟她聊一些家里的事情與丈夫的惡習。
像《久別重逢》里為文化教養(yǎng)感到自豪的“我”一樣,布米畢業(yè)于大學數(shù)學系,然而第三世界國家的一等學位在新國家顯得一錢不值。她的丈夫一樣找不到匹配自己博士學歷的工作,只得開起了出租車,可是搭車的乘客總自認為高人一等,不與他說話。究竟是什么阻礙了正常的對話呢?從布米雇主的觀點來看,她與保潔的關系應當以能干活和效率來衡量,而非人際一般意義上的價值,比如誠實、友誼與友善。
上班時適用效率與利益的標準,下班再適用誠實與友誼的標準,這是《難逃單調》一書所指出的當代社會工作特征之一。只是這兩套價值體系差距過于巨大,在當中切換會顯得有點“精神分裂”。當保潔和月嫂與雇主身處一室、模糊了工作與生活的界限時,這種分裂感就更為明顯,于是有些人——比如布米的雇主——表現(xiàn)得就像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