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電影《流浪地球2》是《流浪地球》的前傳,講述了人類在太陽即將毀滅的時代對于如何自救的不同意見:中國提出移山計劃,在地球表面建造巨大的推進器,脫離地球離開銀河系尋找新的家園;美國提出方舟計劃,在地球軌道建立空間站,利用空間站帶領人類逃離太陽系。在危機當頭、意見不一的時刻,如何說服對方、團結能夠團結的力量成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隨著劇情的進展,人們發(fā)現(xiàn)了可以通過炸毀月亮獲得動力的方法。如果說《流浪地球2》中有一種聲音可以團結全人類的話,那無疑是馬兆的遺言,“沒有人類的文明毫無意義。”正因如此,人類就算是炸掉月球,也要推動奇跡的發(fā)生,保全地球上的人類。
被炸掉的月球
《流浪地球2》故事里的兩個主角家庭——劉培強一家與圖恒宇一家——在親緣結構上有些相似:劉妻韓朵朵與圖恒宇的妻子均意外離世,父親不得不又當?shù)之攱?,為子女傾盡心力。正是出于對子女的關懷,他們踏上了拯救世界的風險極大的不歸路。
影片選擇以家人作為行動的原因,劉培強為了孩子能獲得地下城的名額去報名參加任務,非成功不可;圖恒宇在女兒瀕死時保存下她的數(shù)字生命,為了讓女兒的數(shù)字生命能超出兩分鐘,幾乎威脅了馬主任。
因母親意外離世,父親承擔起所有職責,這樣的情況使人易于理解、產(chǎn)生同情。影片《星際穿越》事實上也是如此,主角庫珀是一個單身父親,與岳父共同撫養(yǎng)兩個孩子。相比之下,《流浪地球2》的親情元素在推動主角行動方面更為重要,或者說更加純粹。
《星際穿越》中庫珀進入太空執(zhí)行任務,動機更多在于其自我定位是開拓者,而非照顧者,他已經(jīng)不適應在大地上的耕種生活;而劉培強的動機當然包括個人志向,但更多是為了給兒子爭取名額。庫珀的被迫是他不得不面對宿命,他要在宇宙間探索生命的出路,劉培強的無奈則是名額有限。
《流浪地球2》的特別之處在于,如果我們將父親出力、母親缺失的結構視為一種有意味的象征,它與故事主線便形成了某種對照——面對太陽危機,人們想到通過炸掉月亮以獲得動力。自我拯救需要通過“適當”放棄來達成,月亮正是被放棄的對象。
與母親缺失的小家形成對照的,是人類犧牲月亮的集體行動,這兩個敘事彼此交織嵌套。太陽危機使得太陰所代表的孕育綿延與溫情滋養(yǎng)弱化甚至消失,我們會對影片中佟麗婭飾演的母親角色出場時間如此短暫感到驚奇,她在笑著跟女兒聊天時就被飛來橫禍奪走生命,她與圖恒宇的結婚照也在圖專心研究時被挪走;而朵朵作為母親大多數(shù)時間躺在病床上,處于被照顧的狀態(tài),她的格斗本領派不上用場——除了讓她與劉培強相知相識相戀,她的依戀也將成為家人的負累。
生存危機迫近之時,朵朵的玫瑰、丫丫母親的婚紗照已經(jīng)失去容身之處。劉培強帶著朵朵夜間航行浪漫了一把,在人類陷于危機的情境下顯得過于奢侈:鏡頭轉(zhuǎn)向已經(jīng)變?yōu)閺U墟的上海三件套與高層小區(qū),朵朵對昔日家園的留戀是重癥者的一次回光返照。在這趟浪漫旅程的結尾,坐在老房子的陽臺邊緣,夫妻倆的表現(xiàn)也相當現(xiàn)實:劉培強用手機刷著自己面試的結果,韓朵朵適時表達了要自我放棄的決心:到了認清現(xiàn)實的時刻,她已時日無多,讓別人提出來太殘酷,自己先說出來比較好。
不要月亮的隱喻深深嵌入整個影片。人們信服馬主任的遺言,“沒有人的文明毫無意義。”生存本位的意念自此奠基,玫瑰花、婚紗照正是保全生存之時要被拋棄的“文明”和“奢侈”之物,此時,失去母親與告別月亮都顯得那樣自然。
作為象征的月亮
之所以試圖對《流浪地球2》中的月亮做出象征性的解釋,或如宗教史學家米爾恰·伊利亞德所說,神話與象征不會消亡,會化作碎片散落在現(xiàn)代人的生活當中,即使處于最絕望的歷史情境中,人們都會吟唱情歌、聆聽故事。伊利亞德在《形象與象征》中將月與水、蚌、珍珠聯(lián)系在一起,提示著一種共同的陰的力量,月亮是陰的根源,陰代表著宇宙中女性、隱形、潮濕的力量,而這股力量又與繁衍、滋養(yǎng)相關。中國古人相信月能滋養(yǎng)蚌中的珍珠,《呂氏春秋》說,“月望則蚌蛤?qū)?,群陰盈;月晦則蚌蛤虛,群陰虧。”
在西方,從古代一直到17世紀的歐洲,人們都相信植物的生長周期與月相周期有著對應的關系。在17世紀出版的法國園藝著作《園藝故事》里,園藝師強烈推薦園丁根據(jù)月相變化來播種耕作。滿月逐漸虧損時,植物的汁液就會流到根部。新月逐漸變成滿月時,情況正好相反,此時尤其適合嫁接植物。
我們?nèi)绻⒁獾皆铝陵P聯(lián)生育、繁衍、滋養(yǎng)的隱喻特征,或許可以對影片中人們對月亮的態(tài)度產(chǎn)生新的理解。
另一方面,日月星辰也是童話里常常出現(xiàn)的意象,有時是創(chuàng)世童話里的結果、是偉大神力的證據(jù),有時候是人格化的角色,會賦予主人公某種物件或能力。在格林童話《會唱又會跳的小獅怪》中,女主人公整整七年都在追尋變成鴿子的丈夫,先后找到了太陽和月亮,分別得到了一個小盒子與一個蛋,打破后發(fā)現(xiàn)是一件能夠喚醒丈夫愛慕的美麗裙子。在人類走投無路的時刻,太陽和月亮成為了求助和投奔的終極對象,幫助人類收獲幸福的奇跡。
這類敘事的反面也同樣存在。比如格奧爾格·畢希納戲劇《沃伊采克》中的日月童話就顯得有些悲傷,講述了一個沒有父母的小孩,在一個人都沒有的世界里,只能向天上走去,走到月亮上卻發(fā)現(xiàn),月亮不過是腐爛的木頭,太陽只是枯萎的向日葵,繁星也只是聚在一起的金色蒼蠅,他只得回到地球,可地球變成了一只被打翻的鍋。這類故事在學術分類上屬于典型的反童話,在故事的結尾,主人公過上了不幸福與不快樂的生活。
藏在女聲背后
在《流浪地球2》里,炸掉月亮之時,盤旋于人們頭頂?shù)氖且粋€女聲,她以平靜釋然的語氣詠嘆著李太白的兩句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迸c其說這兩句詩表達與月亮作別的惋惜,不如說召喚出了支配著影片主要行動的勇往直前、無所畏懼的精神——今人不見古時月又有何可惜,今月畢竟已經(jīng)照耀過了古人。詩句從原本的語境中抽離,變成了一句激勵愚公移山行動的勞動號角。
以女聲吟誦這兩句古詩是有趣的。影片中充當中方發(fā)言人角色的,是接過權威周老師衣缽的女性官員郝曉晞(后面她被稱為郝處長),在多年的磨煉之后,她由一個青澀的、不敢承擔重任、自我懷疑的角色,變得堅定而擲地有聲。不少觀眾注意到,她的名字諧音“好消息”確實傳達了一些什么。雖然她多次通報的消息都很難簡單地概括為好消息,還經(jīng)常引發(fā)會場騷動甚至失控,但這個諧音暗示了她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消息通道”,是中方聲音的人格化,因此不應質(zhì)疑她的資質(zhì),而更應看到她的成長。
如果將郝曉晞看成是消息通道的人格代表,那么詠月的女聲同樣是一個通道,她們以克制、清晰的聲音傳達驚天動地的內(nèi)容。對比其他反烏托邦影視作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女性發(fā)言人的角色都值得琢磨——《饑餓游戲》里的女發(fā)言人鋪滿厚厚的粉,矯揉造作冷酷無情;《魷魚游戲》中播報重要消息的是愉悅空洞的女聲。
發(fā)言人是權威的,而她們的權威更讓她們成為怨恨的靶子,這有點像童話故事里的又老又壞的婦人。正如一些童話研究者認為,童話故事傾向?qū)⒂辛α康呐越巧O定成“老妖婆”或者“邪惡繼母”。如果觀眾在聽到郝曉晞的好消息和詠月女聲時產(chǎn)生了懷疑的心情,可能正與這一敘事傳統(tǒng)有關。有趣的是,這層懷疑也使得《流浪地球2》中的消息傳達顯得具有自我諷刺意味,增加了電影文本的復雜度。
(除注明外,本文圖片均來源于豆瓣)